阿 來
這是一篇以汶川大地震中的極重災區什邡市紅白鎮青牛沱——也是作者的家鄉——為背景創作的中篇小說。《鷹無淚》之所以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除作者對那片故土的熟悉及對大地震中的親人和山川草木的情結外,我想最成功的就是作者的視角穿過了天災事件的表殼,觸角進入了內部,掬取了平時生活中比意識和理性更深沉的東西。這是日本小說家村上龍2007年10月在評介青山七惠獲芥川獎的小說《一個人的好天氣》時所說過的類似意思的話。我想用在這里評介鐘正林的這篇小說毫不為過。
這從小說的標題《鷹無淚》可以窺見一斑。這是一個看了作品,甚至要讀到小說的結尾部分,才能夠領略到先前還以為作家故作高深挖空心思取的比較難懂的標題的用意。當那只地震中與山體崩潰比賽生死時速,在強烈的沖擊波中周身羽毛脫落,被災民鐘二哥救起的一身紅肉球的小鷹兩個月后全身長出了金色的羽毛,“……它不斷的煩躁聲迫使鐘二哥打開了竹籠,它振了振翅,騰跳了幾下,就躍上了藍天,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發出幾聲嘰嘰的低鳴,就在天空中頭也不回地向著青牛沱的方向飛去。村人們都站在板房前,望著老鷹在天空中飛去的金色影子,滿眼是濕潤的金色的光。”我們才理解了作者在《鷹無淚》標題下所特別附加的一句創作手記:“那天見過它的所有人都不會感到那金色的光澤是眼淚,百分之百與悲傷的眼淚無關。”與主題密切強調的暗示,于是我們理解了小說的意蘊——比意識和理性更深刻的東西。
其表現有三。《鷹無淚》的立意跨越了眾多期刊刊載的直接聚焦地震題材的災難文本,回避了電視、報紙甚或期刊等大肆渲染的英雄人物的典型事跡;我們在小說里讀到了毛老師,一張害羞的娃娃臉,在學生家長不相信他是老師的眼光中鉆進了廢墟下的樓梯狹口去救被埋著的學生,如他去上一堂課一樣平易自然。結果是八歲的岳芳芳得救了,毛老師被余震埋在了下面。還讀到了舍棄被埋在樓房下的自己的親人去搶救學生的雷書記。但更多的是一個村莊的村人在開采礦石,開發旅游,掙錢修建房屋等奔往幸福舒適生活途中發生的溫馨浪漫丑陋甚至風流快活而殺害男人的故事;于是我們看到了吉娃子、三秀、潘老苕、趙跛子、魏東娃、遲女子、牛胖子、全娃子等一系列為家庭、為風情、為金錢、為利益而明爭暗斗的行行色色的村人形象。然而,地震中多了村人的欲望和即將到來的幸福,改變了一切正常的秩序,包括消失了幾年的全娃子的戴著西鐵城手表的白骨也從地下被挺舉了出來,真相告白天下。表現之二是小說的意蘊很綿厚,也就是說小說有鹽有味。小說從開頭到結尾始終貫穿了“祖母天穹似的蒼藍的微笑”和有關“狗豹子”的延伸敘述,這是作者為了提高小說的意境,外國小說稱之為象征的東西而發揮的語言和結構上的調和藝術,使小說的主題閃爍出了魅人的余韻。三是小說的語言,我贊同評論家胡平在9月11日上海文學報上《我讀正林小說》一文中的觀點,正林的小說有他自己尋味生活摸索出的帶有濃郁川西語系的方言味,而又與普通話表述不隔,能夠讀懂意會。這正是時下許多小說流于一個格調的敘述面孔所缺少的。
正林是近幾年來開始摸筆嘗試小說創作的,僅今年,他就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江南》《鐘山》《小說林》等大型期刊發表了5個中篇小說、4個短篇小說,起手不凡,勢頭較好,是小說界涌現出來的一個勤奮而有潛力的新秀。在寫完此稿時,翻讀2008年10期《小說月報》,正林的反工業題材中篇《可惡的水泥》赫然在目。衷心祝愿他的小說創作在掬取比意識和理性更深沉的東西方面,在挖掘和塑造更鮮活更能鐫刻人性的本真藝術形象方面進入更佳的境界。
【作者簡介】阿來,男,藏族,1959年生于川西北藏區的馬爾康,師范學校畢業。做過鄉村教師、文化局干部、雜志編輯、刊物主編。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后轉寫小說。著有詩集《梭磨河》,小說集《月光下的銀匠》,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以及《阿來文集》(四卷)等。小說集《舊年的血跡》獲中國作協第四屆少數民族文學獎,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現為專業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