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與沈從文的文學創作芻議

彭建成

現代著名作家沈從文對繪畫與文學的關系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從中國傳統繪畫藝術特點中領悟和發現了小說與繪畫的相似相通。沈從文說：“中國傳統繪畫是人格化的藝術，注重抒寫主體的人格、情趣，表現自靈的最微妙的活動”。沈從文重點談繪畫的文章是《藝術教育》，載于1937年1月《國聞周報》第14卷第5期，署名炯之，初收《文集》第12卷。這篇文章只分析了繪畫藝術的現狀與提出建議，沒有觸及繪畫的特質，倒是在其它幾篇沒有重點談繪畫的文章中，沈從文總結了他從繪畫中得到的體會。

沈從文多次提到宋人小畫對自己的啟發。譬如他從宋人畫小景的意境營造聯想到小說意境的塑造：“故事……一切教導都溶化于事件‘敘述和‘發展兩者中。這個發現又讓我從宋人畫小景中，也得到相似默契與印證?；驖M幅不見空處，或一角見相而大部虛白，小說似這個也是那個”。又如在1941年5月2日發表的《短篇小說》中，沈從文談到自己從繪畫中學到短篇小說的布局謀篇方法：“從宋元以來中國人所作小幅繪畫上注意。我們也可就那些優美作品設計中，見出短篇小說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什么地方著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過問。有些作品尤其重要處，便是那些空白處不著筆墨處”。沈從文接著指出繪畫藝術對小說創作的借鑒意義：“短篇小說的作者，能從一般藝術鑒賞中，涵養那個創造的心，在小小篇章中表現人性，表現生命的形式，有助于作品的完美，是無疑的”。

沈從文將從繪畫中領悟到的布局或安排方法，并移植到他作品的組織結構和文學評論中，他稱之為“組織”或“安排”，但很少使用“結構”一詞。沈從文要求小說結構的安排應以能達到作品的最佳藝術效果為最終目的，倘若細節上的小毛病有助于作品的整體完美，創作者就不妨有意為之。他在致讀者的一封信中曾介紹自己的創作心得：“好的小說在一切儼然如真，不在有頭有尾…-一切小毛病都無害于那個作品的成就。聰明不凡的作家，還會在作品上有意無意留下一些缺點，把作品表現得更生動一點。”蘇雪林曾經評價沈從文的小說創作說：“差不多每篇都有一個新的結構，不使讀者感到單調與重復，其組織力之偉大。果然值得贊美?！蓖粼骰貞浬驈奈脑洶褜懞玫男≌f剪成一條一條的，重新拼合，以便發現小說的最佳結構。當沈從文的小說進入成熟期后，他的作品逐漸由小說形式的外部變換轉變為小說內部組織結構的變化。

因此，如果把沈從文有意識地試驗用各種結構來創作小說與他從繪畫藝術中得到的小說創作啟示綜合起來考察，可以這么說，小說的結構安排應像繪畫一樣以能夠達到完美的整體審美效果為旨歸，這是他從繪畫藝術中得到的啟發之一。

其次，沈從文把從傳統繪畫中悟到的景致與人物共同構成圖畫的設計方法運用于文學實踐?！鞍霐⒕拔铮肷嫒耸拢仓萌耸聬墼魅∮?。于特具鮮明性格景物習慣背景中，讓它從兩相對照中形成一種特別空氣，必然容易產生動人效果”。沈從文說的景包括自然景觀和社會景觀，即他說的“特具鮮明性格景物習慣背景”，讓主題人事在這“一定背景中發生、存在時，動靜之中似乎有些空白處，還可用一種恰如其分的樂聲填補空間……給讀者一種有聲有色鮮明活潑的印象”。要使作品中景與人和諧契合，他認為創作者必須走出象牙塔，用心去體驗和捕捉萬匯百物。他說一個成熟的創作者放下了書本，走出門外，他又仍然與看書同樣的安靜，同樣的發生興味，去看萬匯百物在一切習慣下所發生的一切。所以，“他雖然并不學畫。但他所選擇的人事，常如一幅凸出的人生活動圖畫，與畫家所注意的相暗合”。

沈從文運用繪畫于小說創作，是為了形成一種特別空氣。這表現在沈從文的鄉土小說景物+人事的創作模式上，有大量的景物描寫作為故事發生發展的背景，這就使文字具有了畫面感。人事敘寫上，對一些情節作模糊處理，《阿黑小史》中對阿黑死去的原因，《邊城》結尾不作具體交代。留下了讓人聯想咀嚼的空白。景物描寫上，畫出輪廓，多寫意，少工筆，留下想象空間。

第三，感悟式評論方法使沈從文常常用繪畫標準來評論其他作家。譬如他評魯迅《吶喊》中的《故鄉》與《彷徨》中的《示眾》一類作品：“作者創作所達到的純粹，是帶著一點兒憂郁，用作風景畫那種態度，長處在以準確鮮明的色，畫出都市與農村的動靜?！痹u許欽文：“許欽文能用仿佛速寫的筆，擦擦的自然而便捷的畫出那些市民階層和鄉村人物的輪廓?！痹u聞一多：“作者是畫家，使《死水》集中具備剛勁的樸素線條的美麗。同樣在畫中，必需的色錯綜的美，《死水》詩中也不缺少。作者是用一個畫家的觀察，去注意一切事物的外表，有用一個畫家的手腕，在那些儼然具不同顏色的文字上，使詩的生命充溢的”。這里雖是評聞一多的詩歌，但仍是抓住“線條”、“色彩”談，與評小說如出一轍，等等諸如此類的評論，不勝枚舉。以色彩、線條、動靜等這類繪畫理論術語評論文學作品，反映了沈從文不僅將繪畫理論運用于文學實踐，也訴諸評論文章。

聯系沈從文對文學作品結構安排的闡述與其他人對沈從文小說的評論，再回頭審視沈從文有關聯系繪畫談自己和其他作家的文學創作的諸多論述，我們不難感受到繪畫藝術給沈從文留下的強烈印象與對他的創作實踐的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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