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兵
一
作為云南六條大河之一的紅河,在中國境內全長692千米,發源于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巍山縣。由西北向東南流經云南的四個州市十二個縣,從河口縣進入越南,在云南稱之為元江,進入越南稱為紅河。紅河(元江)流域生息繁衍著上百萬各族兒女,最主要的有漢族、哈尼族、彝族、傣族、拉祜族等。在歷史長河和生命進程中,孕育、創造了與自然相適應的物質文明和與山川緊密相連、息息相通的文化、民俗,產生于這片土地的民族音樂真切自然、特色鮮明。他們獲天地之靈性,迎山而歌;得萬物之哺育,臨水即詠。歌聲時時處處在生活中涌出,因物生歌,因境生情,因情生詠,隨性而變,隨心所欲;唱之為歌,動之為舞,性情自然綻放。歌唱可說是他們生活中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歌聲已經深深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已經成為生命過程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透過他們的音樂,我們仿佛聽到人類早期那種“人之初”的質樸和純真,迸發著生命的原動力。紅河流域各民族的音樂,正是這樣展現給了我們。走進產生這種音樂的土地和山川吧!在與“院墻文化”的對照中,從心靈感悟、審美形態、文化情態中認識紅河流域各民族的音樂,傾聽具有生命過程、情感表達自然綻放的“山川文化”。
二
“山川文化”有顯見的氣候地理的特征,帶有野性和原始感,讓生命過程、情感表達自然綻放。
“院墻文化”注重條理、經驗,講求等級、規范,即是圈子化、行業化。
對于少數民族音樂的認識、分析和研究,通常的是讀出它的特殊性,尋求它的共同性。如:以地理區劃方式、民族族屬方式歸納;以體系、體裁分類;從技術層面研究調式、旋律、節奏、和聲及多聲部等……地理區劃、民族族屬易于理解,體系、體裁分類比較牽強,而從技術層面研究更容易走入簡單機械的誤區。我們知道,云南的土著居民就是以氐羌、百濮、百越三大族群構成。生活在紅河流域的哈尼族、彝族、傣族、拉祜族(也包括該流域的漢族)就屬于不同的族群。當我們以上述的方式認識、分析和研究,得到的還有多少生命過程、情感表達自然綻放的鮮活、蘊含內在生命本質的狀態呢?
云南常被譽為“歌舞之鄉”、“民族歌舞的海洋”,“少數民族能歌善舞”等等。專業藝術工作者又將云南當作“采風”絕佳之處,汲取靈感的“富礦”。近年“原生態”風生水起,甚至在2008年奧運會閉幕式也出現了“云南元素”。一時間這“極邊之地”、“蠻夷之邦”也成了旅游熱土、小資們的心儀之地。地點未變,時代變了。忽左忽右、林林總總的認識視點,遮蔽了這片美麗山川最本質的生命情態、文化情態。
三
“院墻文化”原點是人與人;
“山川文化”原點是自然與人。
對文化、對藝術,尤其是對來自山川田野、植根于大自然的文化和藝術的認識和研究要從原點出發,這就是:自然與人的關系,生命的原本狀態。從中國最早的詩歌集《詩經》中,處處顯見生命的原本狀態在自然綻放,帶著體溫的血脈仿佛仍在今天流淌。紅河流域如是,云南的遍布于山川田野的各民族音樂文化亦如是,在傾聽中找到和聲,尋得共鳴: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夭》)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名喈喈。”(《葛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蒹葭》)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鹿鳴》)
當我深入熱帶雨林的西雙版納再到三江并流的香格里拉;無論是在“走泥丸”之烏蒙還是臨“水拍”之金沙江邊,聽著山野傳來的歌聲,看著火塘咝咝的火苗,聞著煮出的茶香,再將一碗同心酒飲盡。那土地的神奇,山民的敦厚,色彩的瑰麗和多嬌的山川、多姿的風采一次次深深地打動著我,這一切是那么淳樸自然且渾然天成。云南的山脈由北向南走勢橫斷天下,山的走勢決定了河流的流向和流勢,立體的氣候容納了除海洋、沙漠以外的幾乎所有地理環境,云南多民族在這樣的一片神奇、獨特土地上繁衍生息,和諧共生、共存、共榮,與中原文明的交流碰撞中接納、吸收、融合里仍然具有自己鮮明的本質特色。處處山川孕育、奉獻出了瑰麗多姿的民族文化,“人之初”的質樸和純真,像山花自然綻放的情感表達,透著生命的原動力和多樣性。雖有山之阻、水之隔,卻無欄之擋、亦無墻之圍。可向天地而歌,可對萬物來唱。在天地日月里盡情遨游,從山川萬物中獲得滋養并汲取無盡的靈感。聽聽吧!
把自然融入歌聲:“蜜蜂和野花相愛,春風就是媒人;青年和姑娘相愛,山歌就是媒人。”(藏族)
“上寨的姑娘啊,像巖上的松樹;下寨的姑娘啊,像河邊的楊柳。巖上的松樹啊,哪一棵向我點頭?河邊的楊柳啊,哪一棵向我招手?”(布朗族)
把歌聲融入生活:“獨一只鞋子不能穿,有米無水煮不成飯;妹是米,哥是水,煮成飯——香噴噴的飯。”(傣族)
“追鹿子,撲鹿子,敲石子,燒鹿子,圍攏來,啄,啄,啄。”(彝族)
讓生活充滿歌唱:“你是鋒利的長刀,我是漂亮的刀鞘。你是挺拔的金竹,我是翠綠的竹梢。相好的心只有一顆,相好的人只有一個。”(佤族)
“芝麻開花一合合,心中有話講出來;有心摘花莫怕刺,有心談情把口開,哎喲喲,鮮花只為蜜蜂開。”(拉祜族)
讓歌唱愉悅、滋養心靈:“真想作你眼睛珠,真想作你小心肝,真想作你內衣襟,貼你心窩上。”(白族)
“姑娘住在壩上,小伙住在高山,雖然家在兩處,歌聲卻一個樣。既然是這樣,應該合攏來,做一千年夫妻。如果辦不到,做一百年情人,總可以辦得到。”(彝族)
“我們永遠相愛,如果你是柴,我便是火;燃燒——我們熱烈而歡樂;熄滅——我們使大地肥沃。”(佤族)
那一句句、一聲聲入心入肺盡情綻放,把自然融入歌聲,把歌聲融入生活;讓生活充滿歌唱,讓歌唱愉悅、滋養心靈。
走進云南的山山水水,神游于其間我們感受到:山——賦予人雄渾、堅毅和力量;水——則給予人靈秀、優美且充滿柔情;云——使人浪漫而神采飛揚。那種帶有野性和原始感,讓生命過程、情感表達自然綻放的“山川文化”,從山水田野中走來,又融化在山水田野中。“山川文化”是生命的原本狀態,是真正原點;也是我們認識、理解和研究紅河流域多民族音樂文化以至云南民族文化一個有趣的切入點。
四
讓生命過程、情感表達自然綻放,而自然綻放就是最顯著的特征。節奏是音樂的本質屬性,人類對節奏的感知是本能的,節奏實在是藝術的命脈所在。任何藝術都不能沒有、也離不開節奏。急徐、遲速、長短、高低、濃淡、陰陽、剛柔……等等節奏的特征在對比中顯現,在運動中完成。在生命過程、情感表達自然綻放的紅河流域各民族音樂文化中展現得自然多姿,形態各異的節奏把“藝術命脈”做了很好的注解。讓我們來聽彝族支系撒尼人在火把節彈著大三弦唱起、跳起的歌舞,與根據大三弦歌舞改編、創作的歌曲《在一起》,把二者的節奏形態放在一起做個比較。前者是復拍子節奏形態,而后者卻變成了單拍子節奏形態。兩者均是重復循環節奏形態,但前者生動自然,活力自現;而后者的內在動力已減弱,特性難覓,演唱的難度也增加了。為什么會這樣呢?它又告訴我們這后面又潛藏著哪些原因呢?生長于那片紅土地的撒尼人未接受過專門的音樂教育,他們節奏本能就是這樣自然綻放,這般代代相傳的唱跳習俗就是他們的“音樂訓練。”歌來舞起是那樣的熱烈、奔放、激情、暢快,他們也不必知道單拍子、復合節奏什么的,唱來跳起怎么舒服、怎么痛快、怎么契合他們的節奏心態就怎么來。接受過專門音樂教育的人可以把節奏劃分、節拍種類納入到規范的節奏體系中,遺忘了自己的、也忽視了他人的節奏心態,以規范化了的節奏體系遮蓋了內心原點產生的節奏,認為理當如此。當收集到喜歡的民族音樂素材,并以此開始創作時,對動機、素材的分析和取舍,他的知識體系就起到根本作用了。那個三拍子加二拍子復合節拍寫起歌來與詞不好融合,演唱時復拍子又恐不便,故而習慣性地用單一節奏的三拍子將歌曲寫完,也就成了此時最好的選擇。得到中失去了什么?得到結果,卻失去了對生命過程中產生這種節奏形態的感悟、體驗,失去了智慧的認識、取舍、把握并重新創造的過程。只能按自己已形成的認知模式運行,落入了納入規范、削足適履的窠臼。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到哪山唱哪山的歌”。如果不了解一個地方的歷史與民俗、氣候與地理環境,不知道那里的生存狀態和生產方式,不走進產生那些歌舞音樂的環境當中,不傾聽那里人的言談,在他們的語言狀態里捕捉音調,不理解音樂如何像山野之花般自然綻放地抒發情感,不用心靈去感悟那份音樂、甚至整個聲音空間的美妙,我們得到的只怕是比失去的多得多了。這里再談談另一要素:調式。筆者在田野調查時,初次聽到以“4”、“7”特色構成彝族民歌時,頗感新鮮、驚異和激動。它打破了我對紅河流域民族音樂的固有之見,亦使我產生進一步探究的興趣。在辨別演唱的音高時,以十二平均律界定較難。一種可能是表演者的表達不符合我們認定的律制,另一種可能是表演者的表達就是其已形成的另外的律制(也是一種習慣),而由于我們的淺見未能識得。在劃定節奏節拍時,表演者的隨性使然和即興發揮讓我們掌握的那些節拍方式不堪應對,抑或他的節奏心態以現有的節奏系統難于有效把握。要想準確地記錄民歌和民間音樂是件難度極大的工作。以目前的記譜方式和十二平均律界定的音高,記成的樂譜很難表達出記錄對象的真實,加之有的記錄者囿于自身局限,我們看到(不是聽到)的那些集子或是集成幾乎多是難以還原真實面貌、只能理論分析的“紙面音樂”了。我們需要重新走進產生這些音樂的山川,對紅河流域的民族音樂,包括其他的民歌和民族音樂解讀、研究,一定要從傾聽到感悟、再讀出這些音樂的生命狀態,找到音樂精髓與文化本質的必然聯系,重塑新的音樂觀。
五
對民族音樂文化研究的角度、方法以及達到的目的各異,切入的角度亦是不同,但對于民族民間音樂中生命原本狀態、情感自然綻放的藝術情態未能給予足夠的重視和關注,多是以概念先入,用理論界定,再硬納入某些規律。還有的干脆從“紙面音樂”進入,失卻了原點的深入會導致封閉,封閉就會萎縮。通常人們已習慣于從背景、創作動機、意義、表現手法等等方面去“研究”音樂、“理解”音樂,有意無意地將其劃入什么“體系”、“流派”、“風格”、“類型”。容易忽略聽者自身最本質的感受,緊縮了想象的空間,亦未能真正聆聽到創作者心靈的聲音。脫開那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丟去那些概念和成見,把音樂當作生命狀態來聽,才有可能于熟視無睹之中探尋、感悟并發見生命原本狀態、情感自然綻放的聞所未聞。
在當代的都市文明里,我們是否缺失了那片可以親吻的土地,那份可以寄情的山水和肆意遐想的蔚藍天空呢?誠然,生活水平的提高使越來越多的人以旅游的方式走進山水。可只是去了“景點”,忘了深厚的大地;帶回了紀念照片,未能寄情于山水、忘情于山水。天地日月,山川萬物蘊含著無窮的靈感,惠及我們無限的創造力。那山、那水、那石、那樹千年甚至億萬年的默默存在于地球上,對于藝術而言再不是“純客觀”之物,而是其永恒的源泉。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曾言:“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為聲,目遇之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我深懷對山川自然的熱愛和敬畏,曾在自己的唱片《山水為韻》中寫過這么一段話:生活中的熱鬧紛繁,網絡上的流行火爆,總會讓人們產生或多或少的焦灼以及不經意的浮躁。看看青山綠水吧!它可是從來就沒有“火爆”過,但青山不老,綠水長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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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耿占坤《愛與歌唱之謎》,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方兵 中央電視臺音頻部電子音樂工作室主任、主任編輯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