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志剛

“被公訴”、“被擔保”、“被國家賠償”,8名沁陽農民經歷了一系列“被動”的經歷。張中芳等6名至今拒絕接受國家賠償的農民表示,缺少國家賠償決定書的“國家賠償”他們堅決拒收。
一切都因一個收費站而起。
太(太原)洛(洛陽)公路是晉煤進豫必經之途,一個設置在這條路上的收費站,成了一起“誹謗案”的導火索。
因散發檢舉村支書的材料,河南省沁陽市山王莊鎮的8名農民被公訴并判誹謗罪。在被二審法院發回重審后,原審法院再次認定誹謗罪成立,其中6人又被不同程度加刑。被告再次上訴,二審法院再次裁定發回重審。隨著省委督察組的介入,事情發生突變。公訴機關以事實、證據發生變化為由申請撤訴,8人被“取保候審”,并被要求在沒有“賠償決定書”的情況下接受國家賠償。“被公訴”、“被擔保”、“被國家賠償”,8名河南沁陽農民體驗了一系列“被動”的經歷。張中芳等6名至今拒絕接受國家賠償的農民表示,缺少國家賠償決定書的“國家賠償”他們堅決拒收。
收費站收入引起村民懷疑
地處晉豫兩省交界地帶的沁陽市山王莊鎮盆窯村,與太洛公路毗鄰。位于太洛公路上的西萬公路收費站是晉煤進豫的必經之地。
盆窯村村民韓留根說,從2002年10月1日起至2004年7月,村里為增加收入,由村委會安排專人24小時在村里的主要道路上攔車收費,收費時間長達22個月。韓稱:“說白了,就是一個地下收費站,收費對象都是逃繞國家正規收費站的過往車輛。”
據介紹,當時一輛大型運煤車輛通行正規收費站,一個來回需要交納200元的通行費,如果按一個月30趟計算,需交過路費6000元,而從地下收費站經過,辦理“月票”的話,只需2200元。因此,這個地下收費站“生意”火爆,而正規收費站則門庭冷落。
曾參與收費的韓留根描述:多的時候每天能收2萬多元,少的時候也有5000多元。他說:“月票上都有村里的公章,錢收來后都交給了村委會。”
2004年年底,盆窯村村委會在村大街上張榜公布了設卡收費的收入——共計68萬元。對此,不少村民們表示懷疑。在一些參與收費的村民來看,這個數字很明顯是存在問題的,具體收了多少錢?有說1000萬、500萬的,還有說300萬的,不盡相同。但村民們的一個共識是,68萬絕對不是全部。
散發傳單檢舉村支書
錢去了哪里?困惑的韓留根決定向上反映問題,但幾年來一直沒有結果。2008年2月18日,韓留根找到了盆窯村化解矛盾小組成員鄭可元,稱“村里設卡收費財務混亂,群眾意見很大”。
當時其他村民也反映村支書吳小寶問題很大,在向上反映之路并不通暢的情況下,鄭可元編寫了“小字報”——“盆窯村老百姓反腐敗斗爭專集”(以下簡稱“專集”)。
“當時準備寫六集的,想不到后來被抓,計劃落空。”鄭可元稱,第一集完成后他復印了150份,交給了同樣對村財務狀況不滿的趙有福、趙滿倉、張小傳、韓留根、王正禹等人在村里進行散發。
3月下旬,村民趙滿倉又編寫了一份名為“村賊吳霸天的罪行”(以下簡稱“罪行”)的材料,復印了1000份,由趙慶國等人在盆窯村東溝、西溝進行散發。
“罪行”就一頁紙,用英文字母從A—W羅列了村支書吳小寶存在的23個問題,分別用綠色和紅色紙張打印。檢舉內容主要涉及經濟和生活作風問題。比如有一條“罪行”稱“吳小寶在電廠以及專用線內建設多個選煤場,不收地皮費”,還有一條“罪行”是“吳小寶讓工程隊高價承包村內鋪路工程,收取回扣12萬元”等。
被公訴、被游街、被加刑
2008年4月,鄭可元、王正禹、趙有福、張小傳、趙滿倉、趙慶國、韓留根和張中芳被沁陽警方陸續刑拘。其中,鄭可元“因患有高血壓病Ⅲ期、腦梗塞、高血壓性心臟病和Ⅱ型糖尿病”被取保候審。
趙有福、趙滿倉、張小傳等表示,在沁陽調查期間,被捕后的4月9日,他們三人被游街示眾過。
2008年8月11日,沁陽市人民檢察院指控鄭可元等8人犯誹謗罪,向沁陽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法院判決認為,8人故意捏造并散布虛構的事實,損害他人人格、名譽,情節嚴重,其行為已經構成誹謗罪。趙滿倉獲刑2年,鄭可元和王正禹均獲刑1年零六個月;趙有福、張小傳均獲刑1年;張中芳、趙慶國、韓留根均獲有期徒刑1年,緩刑2年。
因不服法院的判決,趙滿倉等8人于2008年10月28日以“原審認定事實錯誤、量刑過重”為由提起上訴。2009年6月24日,沁陽市人民法院作出重審判決,依然認為誹謗事實成立。但這一次的判決結果是鄭可元、王正禹分別被加刑兩個月,趙有福、張小傳被加刑五個月;張中芳和趙慶國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五個月,韓留根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重審一審宣判后,趙滿倉、鄭可元、趙有福、張中芳不服,以“本案屬于自訴案件,檢察機關提起公訴是程序違法;所反映問題真實,不構成誹謗罪”為由,再次向焦作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2009年8月5日,焦作市中級人民法院再次作出裁定,認定“沁陽市人民法院沒有按照相關程序進行,屬于程序違法”。并裁定撤銷重審一審判決,將該案再次發回沁陽法院重新審理。
被傷害的家庭
就在案件再次被發回重審時,張中芳弟弟張保證找到了山東“曹縣帖案”中為被告段磊提供辯護的北京華一律師事務所律師浦志強和李會清。2009年8月份,兩人分別成為趙滿倉和張中芳的辯護律師。
浦志強等律師介入后,今年8月底,北京的有關媒體對此進行了報道。今年9月份,河南省委有關部門成立了一個關于此案的督察組。隨后不久,沁陽市人民檢察院以事實、證據發生變化為由申請撤訴,前述8名農民相繼被“取保候審”。
8名村民回到了家里,牢獄的生活除給他們帶來身心的摧殘外,事實上,他們的家庭,因為他們的入獄,也發生了一些讓人始料不及的變故。
趙滿倉“進去”之后,家里的地都荒了。更重要的是,孩子受到的心理傷害很大,孩子的同學都稱,你爸爸坐過牢!以致小孩子在同齡人面前根本抬不起頭來。
“我兩個女孩,一個男孩”,談起家庭的變故,張中芳泣不成聲,“大女兒因承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出現了精神分裂的癥狀,到現在一直在服藥”。
從被擔保到被國家賠償
“如果有罪,就開庭審理;如果沒罪,就先把案子給撤銷,取保候審算怎么回事兒?”家屬很是疑惑。
據調查,給8名村民提供擔保的主體形形色色。韓留根的妻子衛前進稱,她弟弟在林業局當副局長,有關部門就找到了她弟弟,考慮很多因素,最后韓留根被取保出來,擔保人是林業局;王正禹的兒子在教育局工作,王正禹的擔保人是教育局;張小傳的擔保人是山王莊鎮政府;趙慶國也是在親戚的動員下,親屬才同意辦理取保候審的;而趙有福的擔保人則是水利局。據其稱,他有個妹夫在沁陽從事打井生意,水利局欠妹夫一筆錢,因此水利局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擔保人。而趙滿倉和張中芳則更為堅定,一直“拒絕出監”。
趙滿倉的辯護律師浦志強稱,秦樹星院長一行曾于9月19日左右進京找他“匯報工作”,懇請他動員趙滿倉和張中芳同意接受取保候審的安排,但此舉遭到了他的拒絕。
據趙滿倉和張中芳稱,他們有一位同學在沁陽市政府工作,那位同學先后多次做他們工作。他們最終無奈點頭,擔保人是他們的同學。
8位村民稱,沁陽方面為了盡快辦好取保候審一事,幾乎動員了他們的所有社會關系。
浦志強律師表示,鎮政府、林業局、教育局等單位提供保證,等于由外人或者沁陽當局主動提供保證,這與立法的本意不合。法律的要義在于,提交保證金和保證人必須是出自申請人的主動行為。
而在被取保候審的8天之后,9月29日,沁陽市人民法院以公訴機關撤訴為由,對8人的“取保候審”宣布解除。同日,沁陽市公安局亦以受害人撤回告訴為由,對“誹謗案”作出銷案決定。
除了“被擔保”之外,8名村民還遭遇了“被國家賠償”。從今年10月份起,曾被羈押的幾名被告先后接到了領取“國家賠償”的通知。他們認為,所謂的“國家賠償”還少個東西——那就是國家賠償決定書。張中芳等人表示:“這個手續是國家司法機關為我們恢復‘清白的一種形式,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錢我們不能收。”
但是,王正禹和趙慶國還是“迫于壓力”簽字同意領“國家賠償”,兩人稱:有親屬在政府機關工作,“有壓力,沒辦法”!
截至12月5日,其余6名村民尚未接受所謂的“國家賠償”。
誰能給出一個回答?
案件盡管經歷了一波三折,但“幸運”的是——人被放出來了。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幸運”,遭遇變故的8位農民還是接連發出了幾個疑問:明明是自訴案件,檢察機關為什么偏偏要整成公訴案件;按照《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上訴不加刑”是一個基本的原則,但為什么法院在二審法院發回重審時,又給其中6人不同程度地加重了刑罰;自訴案件走公訴的路子,怎么審肯定都是錯。有改正錯案責任的焦作市中級人民法院,為什么偏要兩次發回重審而不是改判?
12月4日,一直為張中芳辯護的郭慶利律師說:“誹謗罪是自訴案件,公安機關無權立案,檢察機關無權提起公訴。除非行為嚴重侵害社會秩序或國家利益,根據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條及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條,‘被害人吳小寶即便認為自己的名譽受損,也只能直接到法院自訴。”
沁陽市公安局、檢察院、法院又是如何看待這起誹謗案的?12月5日,在沁陽市檢察院,一位姓谷的副檢察長稱,關于盆窯誹謗案的情況他不了解。不過據他介紹,類似村民反映村支書存在的那些經濟問題,不屬于他們的管理范圍,屬于公安局經偵部門管轄。
中國法學會會員、江蘇茂通律師事務所主任劉茂通律師認為,如果有關司法機關濫用職權違法辦理案件導致他人遭受冤獄,應該進行國家賠償。有關的司法機關被確認錯案導致冤獄后,應當根據受害人的申請,依據國家賠償的規定進行賠償。
為此,8名農民希望,沁陽市檢察院能夠對他們是否有罪給出明確答復,辦理合法手續;相關部門要查證落實23條是否屬實,如果屬實,就得追究吳小寶的相關法律責任;有關方面還應該追究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相關責任人的法律責任;沁陽有關方面要為他們恢復名譽,至少要在盆窯村開一個相關的會議,并須保證有媒體參與。
12月5日,張中芳稱,逮捕有逮捕通知書,銷案有撤銷案件決定書,給付國家賠償,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給一個國家賠償決定書呢?
編輯:萬曉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