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打工文學”,這個詞在本世紀初以來逐漸進入公眾視野,這個詞引起種種復雜的情感:鄙夷不屑,懷疑,憐憫,興奮,孤獨,茫然……
事實是,一個人可能一篇“打工文學”的作品也沒讀過,但他依然可以就“打工文學”發表高見。問題不在于作家或作品是否在場,是否構成了言說和分析的對象,問題在于,“打工文學”這個詞劃出了一個場域,在其中,真正“在”的是廣大的、無聲的打工者們——我們或許不曾聽見他們的聲音,但是我們意識到我們必須認識他們,這種認識必是基于我們的歷史記憶、我們現成的話語系統,我們有很多話要說,而且我們相信言說的必要與正當。
“打工文學”作為一種憑依著作家和作品的文學現象是否成立至今依然受到質疑,即使是那些在這個詞下被指認的作家,大概也并不認為這個詞能夠準確表達他們的志向。質疑者們思慮未及之處在于,“打工文學”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潮流,我們越是糾纏于作家的身份、題材的屬性之類的問題就越是感到它的邊界游移不定,“打工文學”固然有作家、有作品,但它從一開始就不僅是一種被指認的創作行為,而且是一種試圖做出指認的批評行為,這種批評屬于一個更廣大的社會意識過程。因此,這里的真實情況是:有人在寫,同時有人懷著指認的沖動去尋找、認識、想像、規劃。“打工文學”是一件正在發生的事,但從一開始它也是一件被認為應該發生、將要發生并被預期著如何發生的事。
1984年,由深圳文聯主辦的文學期刊《特區文學》開始發表一些反映打工生活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現在已被遺忘,即使在當時也并未引起多少注意;但是,僅僅一年后,1985年,人在深圳的年輕評論家楊宏海就提出了“打工文學”的概念——這在當時顯然是證據薄弱的冒險,幾乎像是為想像中的、尚未出生的孩子命名。(參見本書黃玉蓉《打工文學的文化建構》)
對“打工文學”早期歷史的追溯和爬梳會為當代精神史提供一個重要的角度:上世紀80年代前期,大批來自中國鄉村的年輕人被貧困和夢想所驅迫,來到珠江三角洲,他們不知道他們將成為日后的“世界工廠”的基礎和動力,受惠于共和國建立后初級義務教育的普及,他們很多人具有書寫能力,其中有些人更具有較為復雜的在書寫中自我表達的能力,他們開始寫了,寫自身的經歷和情感,很難說他們具有一般意義上的文學志向,但他們大概模糊地意識到自身屬于一個從原有的堅固嚴密的社會結構中釋放出的漂泊的群體,這個群體在時代的大變中獲得了有限的自由,但在政治、經濟、法律、社會和文化上,他們的處境曖昧不定,急劇變革的社會尚未準備好意識到他們,而他們自己也尚未來得及發展出某種集體的自我意識,他們生活與勞作在沉默之中,在個體命運的悲歡中領會這種沉默,艱難地試著出聲。
但是,幾乎就在這同時,有人敏銳地注視著他們,當受過系統學院教育的評論家楊宏海提出“打工文學”的概念時,他不可能沒有意識到證據薄弱,但他看見了這沉默的人群,他本能地知道,這片沉默中會有、也必須有人發聲,而社會也必須和必將把這片沉默的區域納入到它的意識結構中來。
——這一開始就不僅僅是文學,一開始就關系到中國在巨大變革中自我認識的重構。
所以,“打工文學”這個概念,包含著不同方向的精神運動:通過文學,通過個人的書寫,打工者們逐漸探索和形成自我意識;通過命名和評論,通過對“打工文學”爭論和評說,社會對橫亙于內部的這個沉默人群獲得意識,試圖作出指認和反應。
這兩個方向并不重合,但這兩個方向保持著對話:
1992年楊宏海主編了《打工文學系列叢書》;2000年,他編輯了56萬字的作品·評論集《打工世界》,深圳市和寶安區據此召開了“大寫的20年——打工文學研討會”,這是首次全國性的“打工文學”研討會。此后,2005年起,深圳連續3年舉辦了“打工文學論壇”。2007年1月,這個論壇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
除2006年外,我參加了歷次“打工文學論壇”,只見教授滿座,議論橫生,我意識到,“打工文學”不僅是一個創作現象,也是一個理論和評論現象,也是一個社會現象,它不僅包含著作家們的孤獨寫作,也包含著學者們的高聲言說,包含著某種社會意識的形成和擴展。
廣大的打工者、打工者中的寫作者、批評家和學者、政府和媒體、社會公眾,都參與了“打工文學”。這個概念在20多年的時間里逐漸變成了一種公共空間,在這里持續進行的對話屬于一個更廣大的、至今尚在進行的精神過程:中國人在巨大的歷史變革中認識中國和想象中國。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楊宏海先生主編的這部《打工文學縱橫談》具有重要價值:評論家和學者們的眾說紛紜和那些“打工文學”作品一樣值得認真推敲,這兩者之間,存在著互文的和歧異的復雜關系;從評論家之言中,我們看到洞見看到偏見,看見探本之論看到皮相之論,看到他們自身的社會利益和學術利益的曲折呈現,看到他們的知識譜系、精神背景,他們的思考和不思考,他們的大腦和身體,他們的真誠和權宜,所有這一切,都曾經并且正在參與著社會意識的生成和擴展。
考慮到這可能是中國社會的草根階層與這個社會的知識分子之間罕見的直接對話,這部書就更具戲劇性、更具研究價值。它讓我們看到各種力量在社會意識生成過程中的動機和作用,進而,我們可能由此獲得某種關于社會意識的自我意識,也就是看清我們是如何想事的,在中國,關于我們共同生活、我們的現實和未來的論述和想象是如何建構的。這當然不止是作家的事,也不止是評論家和學者的事,但圍繞著“打工文學”的多年論辯卻就此提供了一個集中、清晰的樣本。
所以,“打工文學”需要研究,關于“打工文學”的評論同樣值得研究。
是為序。
(本文為楊宏海主編的《打工文學縱橫談》序言。該書即將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