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 茍
覺得靜坐早已成為我的常態。木椅,沙發,又或者是床。只要有依靠,我都可以肆無忌憚地坐上去,讓時間變成一個靜止的名詞,讓支撐身體的其他結構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我沒有良好的愿望離開它們,只要離開就會覺得四肢的長骨會骨折,腰椎會膨脹或者腰椎其實就是一根木頭。有時候會和一本書一起擱置,臉色蒼白,和書的內容相比,臉是貧血的。
我意欲將自己寫成殘廢。
我意欲將自己打扮成一個陌生得連自己都無法辨認的陌生人。
房間里。因為我坐下來,時間約莫很長,有時候用手掌支撐著下巴,手指頭貼著面額,遮蓋了消瘦的高高的頜骨。我突然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顏面有如此堅硬的部分,像被風削去了皮肉,幸好手掌是肉質的,弄得自己很舒服,快睡著了。沒有人看見我的樣子:頭發枯槁,用沾滿水的梳子來回厘清了好幾回,還是枯草堆的樣子;頭傾向左邊,皮膚的褶皺像折扇一般打開,流涎粘稠,順著手心的內側流向手臂,不再往下淌了;稀疏的胡須有點像北方的荒草,粘著霜,荒草有荒草的精神和美,而胡須沒有返青的季節。我穿著背心和開襠褲在山村里瘋跑的時候,別人都說我是從父親面龐上刻下來的;初中畢業我長得跟曬衣的竹篙一般長短,突出的后腦勺,濃密的頭發,鼻子和口唇之間壓抑的線條,無一不是父親親手勾畫出來,我有些嗔怪那個長相跟我一模一樣的男人——他選擇在我的身上復制自己。他現在陷在遙遠的鄉下某一張麻將桌邊,越來越頻繁的咳嗽代替了他的言語,我不得不掛念他,我除了靜坐就是想。
這個房間我太熟悉了,擺設以及色調我無一不可以用想的方式還原它。沙發,和我臉上的皺紋一樣;墻紙,和我臉上的皺紋一樣。我有些無精打采,臉上的皺紋,掌心的皺紋,和衣服的皺紋,混合之后的許多種類的皺紋,像無數線條,它勾勒、彎曲、誤解著。對,我經常誤解,認為堅硬的骨骼、奔流的血液和像石頭一樣的性格,在這樣的空間里有多么格格不入。
然而我是一個醫生,被白色醫學精神修飾之后,我將面對,和一些病人與有著具體名稱的疾病面對。我試圖打開那個和我一樣被長久地擱置在這個房間里的金屬盒子——水銀、導管、裹帶、氣囊,水銀柱像頂著一只氣球,上下浮動。聽診器掛在耳朵上,我一只手使勁的揣摩氣囊,另一只手擎著聽頭,不言語,囑咐病人也不言語。我試圖通過水銀的震動來聽懂和閱讀來自人體內的某種動靜,通過動靜來判斷人體內某一種液體的生存環境。我的做法近似于窺探隱私,接下來我需要做的依舊是窺探隱私,讓對面的人摘下眼鏡,那是一副質材很好價格很昂貴的眼鏡,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進去了,只有那副眼鏡,在戴上它時,她所有被人熟悉的氣質才會被找回來:讀書寫字喝墨水,書映白了膚色,墨水讓皮膚之下的血管呈現出更深厚的綠色。我說你必須摘下眼鏡我才可以檢查出你為什么看不見我的原因。然后她的氣質消失了,陷下去的眼球和別人的眼球沒什么兩樣,因為下陷的狀態甚至會讓我覺得和正常的區別,畸形的絕望的,眼球需要躲起來,在更幽深和更黑暗處打量。我手中握著一把小手電筒,修長的小手電的燈光無限地延長了,那只在暗室里依然閃射著微弱光亮的小手電,讓我的觀察有了延伸的可能,它能照見的,比人的眼睛看到東西的原理理解起來容易得多,它是具體的物象。燈光切入,眼球神奇的結構像一副沒有完全打開的畫卷,有血有肉的,肉的白脈管的紅,分布有致。低一點頭再低一點,紅色開始流動,類似水果內細小水系的流動、滲透,看得真切手卻無法觸摸,紅色氤氳了一大片。手電的光亮顯然是因為人的適應變得暗淡下來,紅色也暗淡下來。這種暗淡的前景能夠使我很快作出判斷,我不是面對某個人的謊言,也許曾經以為她是。我告訴她,高血壓引起的眼睛里面出血。她的眼淚在黑暗中橫流,幸好,不再是血,像她眼睛內的血液那樣肆無忌憚地流淌、落下。
我不知道我生下來有什么不同,睜著的一雙開始渾濁的眼睛,需要一生去閱讀別人的眼睛,借以度日。父親遺傳給我突出的后腦勺、高懸的頜骨、濃密的頭發和鼻唇間壓抑得像干枯河床,我帶著一副特異的樣子扮演醫生,我扮不好這個角色,但我長久地坐下來,自己早已疏忽掉長相,那些像皺紋一樣的線條,早已分配好桌椅在哪里,沙發坐落哪里,門窗在哪里,我分配在哪里,唯一變化的,不同的病人帶著對自己身體的不同懷疑,坐到跟前來,他朝著我的方向打開。一個人走了,又有一個填空一樣跟上來。我翻閱著它們,它們有文字的縝密,小說的錯綜復雜的情節,骨骼用來堅硬的塑型,皮肉堅韌的攀附,血液抒情一樣的流淌,只有神經它是敏感的,通達四面八方,將收集起來的信息一一傳遞給叫作中樞的地方。
樹葉落在冬天里,春天再長回到樹上;鐵器被空氣中看不見的水分侵蝕,銹跡斑駁;池塘中的水被抽干,魚蟹經歷一次又一次的退縮,然后將身體交還給造物主,等等。當我面對身體的代謝與更替,自然界中普遍存在著相同的規律,那些規律無一不在訴說和詮釋更具體的身體的奧秘?;蛘哒f,每天和我面對面的,也許就是不斷變換的植物,或者是任意擺放的鐵器,甚至是一些其他的動物,我用我的認知宴請他們,又用我的沉默去抗拒他們,相互照面相互不了解。身體真是奇怪的東西,人真是奇怪的東西,象形了花草蟲魚,象形了春夏秋冬,然后落實到自己,什么都不相似了,只是孤獨的個體。
孤獨,會冷的。孤獨和病有關。找一個人和他面對面也許就會暖和起來。盡管他也老了,盡管他也是一副平常的模樣,盡管他也同樣認不出自己是誰,但是,他不是病人,他意欲伸出手來,為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