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世功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香港回歸十年之后,全國人大常委會做出了關于香港政制發展問題的決定,明確香港可以在二○一七年普選行政長官;待普選行政長官之后,可以普選立法會。當晚,全國人大常委會港澳基本法委員會主任喬曉陽等連續在香港召開兩場座談會,就“人大”決定向香港社會各界釋疑解惑、聽取意見。喬曉陽在開場白中,首先給大家講了一段生動幽默的“關公戰秦瓊”的故事,意指中央和香港社會各界對話、溝通與協商需要一個共同的平臺,而這個平臺就是基本法,就是基本法所確認的中央對香港政制發展具有決定權。如果香港有人連這一點都不承認,那就沒法進行對話,就會出現“你在隋朝我在漢,咱倆交戰為哪般”的荒謬局面。這個歷史典故太文雅,喬曉陽又特別舉了股票交易的例子,“就像A股和H股,不同交易所,沒法交換”。
香港政制發展既是英國撤退戰略的產物,也是中央積極回應香港民主化訴求的產物。在這個問題上,中央堅持英式自由主義的政治傳統,主張循序漸進地發展民主,最終達致普選;而香港反對派則繼承了彭定康推動的法國大革命式的自由主義傳統,主張立即實行最徹底、最開放的民主普選。在香港民主普選問題上,中央與香港反對派的分歧是“穩健民主派”還是“激進民主派”,是中央主權之下的地方民主與不要中央主權的民主。然而,在后“冷戰”時期的全球意識形態較量中,香港民主派以及其背后的西方世界掌握了對“民主話語”的定義權和主導權,把這兩種民主立場建構為“專制vs.民主”,從而將中央置于政治和道德上的不利境地,也遮蔽了香港民主化背后的國家主權建構和國家認同問題。
香港民主化的首要問題就是處理工商精英與基層大眾的利益關系,可香港處在中、英兩國主權較量的國際背景和香港回歸祖國這樣的結構性變遷中,工商精英與基層大眾的利益分配不可避免地與反對殖民主義的“反英抗暴”、“民主抗共”和“踢走保皇黨”等更大的主權政治問題聯系在一起。因此,香港的民主化從來都不是單純的香港內部利益關系調整,而不可避免地涉及國家的主權建構。從中央提出“一國兩制”方略開始到要保持香港長期繁榮穩定,就是要理順香港社會內部的政治關系以及中央與香港的關系,前者要照顧工商界的政治利益,后者要確保愛國者治港。香港回歸之后,無論是關于居港權的“人大”釋法,還是關于香港政制發展問題的決定,中央都是從維護香港繁榮穩定這個最高的政治原則來思考香港治理。由于工商界對“民主派”推動的激進普選持反對態度,擔心“免費午餐”和“民粹主義”將香港變成高福利的社會主義。全國人大常委會在二○○四年和二○○七年關于香港政制發展的兩次決定中,都將均衡參與、循序漸進作為香港政制發展的基本原則,同時明確功能議席與直選議席各占一半,從而維護工商專業界的政治地位。
香港民主化涉及國家的主權建構。基本法雖然規定了香港是直轄于中央人民政府的特別行政區,但香港個別精英人士并不認同共產黨中國,也不認同中央的政治主權,以至于法律上的國家建構已經完成,但心靈上的建國或政治認同上的建國并沒有完成。之所以強調國家認同是由于基本法所建構的“一國”很大程度屬于country而非state,基本法賦予中央的主權權力與它要承擔的政治責任之間不相匹配。中央對香港的政治責任是保持香港的長期繁榮穩定,可要維持繁榮穩定,光靠駐軍和外交這些權力是不夠的,而必須具有一些日常性的監督管理權。可中央不掌握香港的財政、稅收和司法主權,無法對香港行使日常的治理。基本法賦予中央兩項間接的監督權,即對基本法的解釋權和行政長官及主要官員的任命權。可基本法的解釋權本身不能用于日常治理,而行政長官的任命權又由于行政長官的普選目標而受到沖擊。
面對這種憲政體制設計本身所帶來的困境,行政長官就成為鞏固中央與特區關系最重要的紐帶,中央不得不牢牢把握住對行政長官和特區政府主要官員的任命權,而且確保特區的行政主導權掌握在“愛國者”手中,否則香港就基本上變成一個“半獨立的政治實體”。然而,正是在涉及中央與特區關心的中樞紐帶上,基本法的規定本身充滿了張力:一方面規定行政長官最終由普選產生;另一方面規定行政長官由中央政府的任命。可在香港未完成“去殖民化”的前提下,在香港對中央權威的政治認同不足的情況下,激進的普選很容易出現試圖在政治上挑戰中央權威的行政長官候任人,對此中央政府要不要拒絕任命?如果中央拒絕任命又如何處理由此產生的“憲政危機”?如果普選產生的行政長官采取“去中國化”的施政措施或采取公投等行動推動修改基本法,削弱中央的主權,甚至推動香港實行自治或更極端的獨立,怎么辦?這樣的擔憂絕非空穴來風。人們不會忘記,全國人大常委會在二○○四年四月做出決定否決香港特區二○○七年行政長官和二○○八年立法會“雙普選”的決定之后,香港“民主派”竟然學習和模仿臺灣,公然推動“全民公投普選”計劃,試圖以所謂“香港民意”來推翻國家主權者的決定。這不僅很容易被理解為“臺灣公投制憲”的香港版,而且手法類似彭定康推行政改方案一樣,以“普選”的名義挾持香港市民與中央對抗。人們更不會忘記,二○○七年,“民主派”推出的行政長官候選人梁家杰在競選政綱中明確宣布,要修改基本法,將香港的行政主導體制改為議會內閣制并取消中央對主要官員的任命權。當然,人們都相信,即使出現這種局面,也不可能取得成功,但這意味著中央不得不再次直接介入,進行一場沒完沒了的政治斗爭。這意味著中央對香港難以采取常規政治下的有效治理,時刻處于對應危機狀態的局面。因此,中央在香港政制發展問題上采取循序漸進、審慎理性的態度,恰恰是著眼于保持香港的繁榮穩定,防止急速的民主化引發香港的“臺灣化”,避免香港陷入政治上的緊急狀態而迫使中央依照基本法的規定宣布中止基本法,直接將內地的法律適用于香港,這無疑會危及“一國兩制”本身。
正是面對香港歷史上形成的國家認同不足和基本法中國家主權建構的不足,香港的政制發展就必須在“一國”與“民主”之間達到適度的平衡點。為此,小平在設計“一國兩制”時,早就定下兩個大的政治原則,來彌補上述兩個不足。其一就是積極發展壯大愛國愛港力量,充分發揮統一戰線的政治功能,用政治手段來彌補法律手段的不足,使得中央對香港的主權行使轉化為香港愛國者對香港的治理;其二就是要循序漸進地推進民主發展,用時間來彌補政治認同的不足,使得香港市民的政治認同隨時間推移和代際更替而不斷加強。
二○○三年以來,中央治理香港采取新機制,采用新思維,取得了有目共睹的顯著成效,其間,香港經歷了一系列接連不斷的選舉。然而,面對未來普選的政治挑戰,不僅要增強愛國愛港陣營在選舉中的政治實力,更要采取行之有效的文化戰略,發揮軟實力,逐步改變香港民情,爭取人心回歸,尤其是爭取香港中產專業精英的人心回歸,但正是在這個問題上,讓人陷入難以釋懷的憂郁之中。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毛澤東和周恩來等新中國第一代領導人曾經以何等的政治自信,將香港作為通向西方世界的跳板,并對西方世界的政治正當性發起了意識形態的挑戰。然而,幾十年之后,中國在香港問題上被迫采取守勢。這種攻守異勢既有國際局勢的轉變,也有國家實力的轉變,更有文化領導權的轉變。毛澤東、周恩來這一代領導人的自信,不是來源于國家的經濟實力,而是來源于政治正當性的正義原則,即共產主義信念所支撐的“民主”原則和“平等”原則,由此不僅能凝聚人心,而且始終掌握著話語主導權。可以說,整個“冷戰”話語就是社會主義陣營的民主原則與資本主義陣營的自由原則之間的較量。
起初,社會主義陣營的民主原則占據了上風,第三世界尤其是殖民地的民族解放運動正是在這種“民主”和“平等”原則下展開的,美國因為種族隔離、英國因為殖民統治而喪失了政治正當性。為此,英國步入非殖民化時代,美國為了打贏這場冷戰而被迫取消種族隔離,由此六十年代美國興起的人權運動被稱之為“冷戰人權”(cold war rights)。在這場“民主”與“自由”對抗的冷戰背景下,西方思想家一方面在政治哲學上極力詆毀法國大革命、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的民主原則,將民主等同于“多數人暴政”和“極權專制”,從而把所謂英美自由主義推向了神壇;另一方面也對民主原則進行技術化處理,將民主原則等同于代議制選舉,并將其納入法治軌道,將“民主”概念變成所謂的“憲政民主”,從而重新奪得了民主話語上的主導權。
改革開放以來,與西方世界努力爭奪“民主”話語的主導權不同,我們在政治意識形態上首先采取了“硬著路”,徹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中的“大民主”,并拱手讓出了“文化領導權”,喪失了對“民主”概念的解釋權;接著又以“不爭論”的方式處理政治正當性問題,致使中國政治喪失了政治正當性原則的是非辯論,窒息了中國政治思想的生命力和意識形態的活力,陷入了庸俗的市儈主義;而中國的知識精英又迅速地在“告別革命”中擁抱了英美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傳統所樹立起來的集體主義、團結友愛和無私奉獻的倫理思想,受到自由主義和商業社會的沖擊。我們由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思想迷茫和精神空虛。新興精英階層在全球化的經濟生活中享受短暫的和平和私人的快樂,以一種非政治化的天真在全球化的空洞許諾中喪失了政治意志、政治獨立和文化自主,喪失了對生活意義的界定權和對生活方式的辯護權,只能以尾隨者的心態努力追求被西方世界承認。
從一九八二年香港回歸談判到二○○三年大游行這二十多年,香港在政治上和地緣上處在大陸的邊緣,可在經濟上和意識形態上卻處于西方世界主導的中心地帶;隨著內地經濟的崛起,香港在經濟上開始出現邊緣化傾向,但在意識形態上依然占據了民主、自由和法治話語的中心地帶。這樣一種中心與邊緣、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錯位與反差恰恰是香港問題的癥結所在,也恰恰是近代以來中國的憂郁所在。中國人即使在最為困頓的時代,內心中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文明中心的高貴追求,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天下的思考,可在近代以來的實際政治環境中卻不得不淪為被支配的邊緣地帶,難以為自己的生存方式進行辯護,由此產生難以釋懷的憂郁。這樣一種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很容易因為過分自尊而產生孤立主義的民粹傾向,也很容易因為過分自卑而產生普適主義的投降傾向,這兩種傾向又往往以極左和極右的方式展現出來,二者之間的相互斗爭和張力不斷拷問著中國人的心靈,使得近代以來的整個中國史不斷經歷著“成長中的陣痛”。與臺灣問題和西藏問題一樣,香港歷史上的風風雨雨,尤其是回歸道路以及回歸以來的一幕幕悲喜劇,不過是這陣痛的一部分而已。
“要使一個事件有偉大之處,必須匯合兩個東西:完成它的人的偉大意識和經歷它的人的偉大意識。”尼采認為這些“不合時宜的沉思”是寫給未來的。
從康熙皇帝駁回了重修萬里長城的一刻起,他并不在意自己著手奠基的“一國多制”的憲政模式已經超越了西方的“民族國家”模式,但他觸及到這樣一種偉大的意識,即政制必須建立在人心之上,且將人心導向高貴境界可能有多種途徑,因此真正富有生命力的政制或文明必須能夠容納不同文化形態所蘊藏的將人心導向高貴的多種可能性,這種對各種可能性的尊重和包容,才有可能真正實現“天下大同”。因此,真正的天下大同不是羅馬帝國的同一性擴張形成的“永久和平”或“普遍的均質性全球國家”,而是儒家主張的“和而不同”(參見“香江邊上的思考之九”)。當毛澤東晚年自稱“秦始皇加馬克思”時,他的意識早已超越了萬里長城,觸及到“共產主義”這個天下大同之境。然而,這個境地究竟是同一性的均質狀態,還是“和而不同”?當年毛澤東關于“一分為二”、“一分為三”或“合二而一”的哲學論辯絕非形而上學的概念游戲,而是觸及探求至善真理的偉大意識。正是在郡縣與封建、一與多的偉大意識中,從毛澤東到鄧小平提出的“一國兩制”背后的“和平共處”思想回歸到了中國古典傳統之中。
如果說在中西文化領導權的較量中,我們之所以在民主乃至整個文明的正當性問題上處于被動局面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們還沒有能力去發掘中國革命、社會主義建設和經濟改革背后的偉大意識,缺乏這種偉大意識的引導,使得經濟改革的成就可能被金錢的貪婪、物欲的膨脹和暴發的炫耀所牽引,導致人心的敗壞和偉大意識的淪喪。由此,如何收拾人心,凝聚人心,將政制奠基在人心之上,奠基在偉大的政治意識之上,這本來就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應有之意。胡溫新政以來,我們不僅在社會政策層面,而且在文化價值層面,不斷恢復社會主義傳統中的人民主權思想及其背后的平等價值,也開始恢復儒家傳統文明中的政治倫理原則、民本思想和和諧價值。中央對意識形態的理論創新和文化軟實力的積累也給予了高度關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權為民所用”既是愛民如子的儒家政治傳統,也是為人民服務的社會主義傳統,更包含了約束政府權力的西方民治傳統。中國文明正是在古典儒家傳統、社會主義新傳統和西方自由法治傳統之上,孕育著新的未來。面對這個光明的未來,依然需要全球的中國人以更大的耐心和更強的自信心,共同探尋中國的道路。
香港曾經是中國從大陸邁向海洋的政治跳板,那是繼鄭和下西洋后又一次富有政治意義的、而最后失敗的遠跳。而如今我們在香港正經歷著靜悄悄的第二次遠航。香港不僅是我們展現給臺灣的“一國兩制”樣板,也是我們鞏固東盟的基礎,更是我們透過東盟與伊斯蘭世界建立合作、互惠和互信關系的紐帶。若能善用香港,善用香港發達的商業、市民社會和文化這些“社會性力量”,善用香港與周邊地區的關系,善用在香港積累起來的治理經驗,則香港依然是撬動西方世界的支點。在這樣的歷史大變局中,中國香港又將經歷怎樣的歷史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