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欽
一個文明對于世界的意義,遠非止于器物。譬如漢謨拉比法典在現代世界的影響更甚于金字塔。因為后者代表的是一個歷史坐標,訴說著人類曾經擁有的輝煌;前者卻是我們的先人邁下的足跡,告訴我們前行的方向。同樣,中華文明對于世界的意義也更值得我們思慮。環顧世界各個文明,兩河流域、古埃及,這些悠久的古老文明大多經歷了三千年便滅絕了。而如今我們所見的西方文明則是以曲線形式進入現代世界的。再反觀中華文明,不僅沒有經歷滅絕,甚而直線進入了現代世界,這樣強大的文化生命力絕不會僅僅只是四大發明的功勞而已。當我們審視自身歷史便會發現,在數千年的時間里,一套曠古絕今的制度支撐起整個中華文明的延續。
皇權,這是一個對我們國人而言無需解釋的詞匯。當然,皇權并非中國所首創,也不是中國所獨有。但世界歷史上恐怕很難再找出一個國家能夠把皇權精神發揮到如我們這樣登峰造極的程度,也很難再找到一個民族能夠像我們這樣對其有著侵入肌理的文化記憶。因此,在有些學者看來不能簡單地視中國的皇權為一種政制,甚至也不能把它算作是一種單一制度整體,而是包含規則、規范、信念以及組織等諸制度要素在內的,涵蓋政治、經濟與社會文化的一整套多元系統。
在中國皇權之影響,無論從廣度還是深度上來說,都遠超乎我們所能想象。在長達兩千年的時間長河里,皇權制度有效維系了中華文明的整合與成長。但我們也應當認識到,皇權制度所取得的所有成就,依賴的是一套不同于現代制度的模式,其使得中國走上了一條完全悖逆于現代世界進程的道路。因此,皇權從本質上而言全然是逆現代性的。這樣當中華文明面對現代世界的逼近時,皇權就成為一種必須逾越的鴻溝。乃至今時今日,我們仍不能確信自己是否已經真正掙脫了這種制度的影響,其種種逆現代性的遺存仍然能夠成為當代中國制度演變過程中的最大阻礙因素。
然而與皇權逆現代性之影響形成對比的是,至今我們仍鮮見有深入系統地反思皇權的著作。這并不是說國人對于滲透自身生活方方面面的皇權缺乏體認,中國歷史上從來不缺乏質疑皇權的思想。東晉的鮑敬言,唐時皮日休、無能子,直到晚明的黃宗羲,激辯皇權之惡的聲音不絕于耳。但不能不承認這些抨擊對于我們認識皇權本質助益有限。自西方啟蒙思想進入中國后,從嚴復到顧準,我們對于皇權政體相關的各個領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不過對于遍布中國社會系統各層面的皇權制度來說,除了不同學科各自分散零星的研究之外,一種系統的、整體的審視中國逆現代性因素的研究或許更能有助于我們理解當代中國的制度變遷?!吨袊蕶嘀贫妊芯俊允兰o前后中國制度形態及其法理為焦點》一書,則可以看做是在這個方向上的一次探索。
“權者,君之所獨制”,這正是皇權的核心要義。當中國古代的智者圍繞著這一精神建構起一套日益細密的權力系統時,中國的皇權制度就不再是一套僵化的規則體制、古板的思想觀念,而是一具擁有頑固生命力與繁殖力的、活生生的有機體,“皇權是一個具有深刻生命機理、具有日益統一完整生命形態的制度體系”(76頁)。對于這樣的生命形態,需要的是深入機理的細致解剖,解析中國政體的“生命機體的機構方式及其生命信息傳導復制的基本方式,有著關鍵的意義”(72頁)。所以,王毅先生對于皇權制度的分析選擇了一條不同于傳統的進路。既不是簡單的對于中國皇權體制各機能的概覽性介紹,也不是從皇權觀念著手的思想史研究,而是類似于一種福柯意義上的權力形態學研究,是對皇權的權力本身內在結構、其生存方式、運行機理、發展過程的認知。這樣,作者分析的皇權制度自然就擁有了不同于我們通常理解的特征。
首先王毅先生是在他所言的“制度文化”大框架下研究皇權制度的。這里“制度”的含義有別于通常制度經濟學家的視野,不是某種具體的規則、組織結構、或者特定的行為方式,而是“在以政治權力作為核心的同時,憑借著政治權力對于幾乎所有社會層面、所有文化分支領域的強勢滲透和制約,從而造就了向政治權力制度輻輳的廣泛社會文化和意識形態制度”(52頁)。此種意義上的皇權制度深入中華文明的骨髓,其法理基礎、組織結構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統治權力運行方式,構成了中國傳統文化體系的核心。而作者探究的就是這種非線性形態存在的皇權制度,透視受到其高度致密的網絡結構而滲透的整體制度文化體系。另一個特征則是分析上的時空限制:十六世紀前后。這一時期的皇權制度在作者眼中進入了一種“深度的癲狂狀態”(103頁)。這種癲狂狀態將皇權制度的一切特性都無限畸形放大,從而“以最典型、最強烈的方式證明了:那種使統治者的威權越來越不受制衡的政治體制,不僅從根本上是與人類文明進步的共同方向完全悖逆,而且尤其要通過我們說明的那樣一整套及其發達致密的權力制度和權力文化網絡,將這種悖逆性植根于社會肌體的無數細部和無數具體的運行邏輯之中”(106頁)。闡述皇權制度的逆現代性,正是貫穿全書的主旨所在。
依據這條主線而成的洋洋九十六萬言的著作,從對十六世紀皇權專制體制的組織結構方式、皇權社會的法律體系、皇權制度的法權哲學、行政體制及其運作方式、胥吏之害、清官情節、民眾的子民心態以及城市制度經濟形態、經濟的法權基礎、賦稅財政制度及其蘊含的制度邏輯等等問題,均一一作了探討。但是如果從制度分析的視角來看,其實際上仍然是從政治形態、社會文化心態和經濟運行機制三方面來解讀中國皇權制度。
正如副題所示,王毅先生的分析理路將法理基礎作為中國皇權制度的基石和主軸,其他諸如行政體制、文化心態和經濟體制等內容無不是圍繞皇權制度下的法權特征而展開。因為“法”就制度意義上而言,是整個國家權力及其運行機制合法性的基礎,一國如何對待“法”的創制、執行、地位以及對法律規則本身的認知,反映了其制度文化的內核中的內核。正如作者引用大法官柯克(Edward Coke)的話來表明西方文明的憲制要義,“國王在萬人之上,但是卻在上帝和法律之下”(162頁)。與之相對的皇權之“法”則用七字解釋足以——法乃天子之神器。在西方法律史上,法律合法性權威的最終根據,來自于上帝和自然法之正義。在這一法理基礎上,我們看到的是依據法律的權威(authority)來有效約束國王、貴族、行政官員乃至教會的威權(power)。因此無論當代學者如何批駁這一古典法律政治傳統,其依然是當下憲制國家的法理基礎。而反觀皇權中國的法律史,先有刑后有法,以刑代法,以權褫法。我們有的是“王(之)法”、“官(之)法”,除非天子賜予,否則法律規則本身沒有任何權威性可言。事實上依照天命信仰,在無邊皇權下連天帝之權威尚能依天子之意創制,更何況法乎。我們并不否認中國擁有一套完備詳密的法律體系,久遠的“中華法系”曾影響過整個亞洲世界。但是這套法律體系所反映的恰恰是與西方法律文明完全相悖的內容。中國的法制從未完成過法律應盡的使命:約束權力在規則之下運行,即法治?;蕶嘞滤^的“法”,不過是治國之器物、侍奉權力之律令而已。
而如果“權力統治工具”成為法的基本屬性,在這樣的法權基礎上運行的社會形態也就可以想象了。當法律規則本身尚且橫行不法,那么還有什么樣的規則能夠得到遵循?當由權力自身的欲望來決定規則的施行時,社會失序也就成為必然的結果。中國歷史上所有政權面臨的同一大敵便是腐敗,然而腐敗完全是皇權制度下社會運行機制的一種自然“稟賦”。如今,在日新月異的經濟理論中腐敗與權力的關系似乎已成為新制度經濟學的“陳詞濫調”,但是卻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們的歷史現實中重演。任何從專制權力下解放出來的社會似乎都必須面對這一“權力——腐敗”的死循環,因為其不僅是一種制度惡疾,其還成為社會文化心理的一種副產品。面對皇權下的制度性腐敗我們又能期許怎樣的社會心態?若皇權掌握了一切可能的領域,“世界一切事物、尤其是一切制度建構的根源都必須是皇權的禁臠……”(438頁)從知識領域的科舉到行政領域的胥吏無所不包,則民眾只能在密集的權力網絡交錯的夾縫間求生存。這種制度環境所造就的,是一種小民心態。王毅先生將其歸為兩類表現形式:國民政治心理的幼稚化和社會心理的流氓化。前者是一種權利意識的缺失和清官文化的崇拜,后者是一種對社會規范的蔑視踐踏的反制度心理。二者內在統一地構成數千來年的皇權控制下培育而成的一種制度倫理。換用韋伯的概念來說,即一個民族的精神氣質(ethos)。作為制度有效運行所依憑的文化基礎,作者深刻認識到這種精神氣質對于后世的影響,其“成為中國后來面對世界時最難克服的障礙之一”(626頁)。
對于皇權這一有機生命體的研析,除了政治和文化的層面外,最重要的當然是其汲取養料的來源——經濟。王毅先生用了近一半的篇幅來探討經濟形態與皇權政體的關系,可見經濟層面在皇權制度中的分量不可謂不重。事實上百年來經過無數學者的精心耕耘,有關中國經濟史的故事已經講述了許多。然而故事說多了就容易讓人犯迷糊,經濟史問題上尤其如此。隨著從史料中發掘的數據日益增多,中國的經濟特性卻越來越成為一個謎。曾經我們都明白那樣一個道理:中國在現代經濟制度面前停滯,落后于世界的步伐。然而這在以前也許算是不證自明的道理在如今越來越多學者的眼里卻成為一個疑問。先是關于資本主義“萌芽”的討論:中國有“資本主義”性質的萌芽,但是被外來侵略打斷了;后來出現的新史學理論則連“萌芽”說也不需要:中國在走一條自己的道路,更重要的是這條道路并不比西方資本主義道路差到哪里去。如果單純地分析數據,上述所有這些觀點我們都可以認同,但是這又能說明什么?說明皇權的優越性,說明我們應當走回頭路嗎?
從制度分析的視角而言,經濟問題從來不會是純粹的經濟問題,技術分析倘若脫離了經濟運行的制度背景,得出的所有新穎理論不過是一場荒誕的智力游戲而已。對于中國的經濟特性,斯密在三百年前所寫下那段話對我們仍然具有啟發意義:“中國一向是世界上最富的國家之一……然而,許久以來,它似乎就停滯于靜止狀態了……也許在馬可·波羅時代以前好久,中國的財富就已完全達到了該國法律和制度所允許的發展程度。”因此,分析中國經濟問題時,我們絕對不能忘記其運行的政治和文化基礎,“皇權對國家經濟的控制不僅是一種單純的經濟管理方式,同時它也是建立在對國民的人身監控、對國家的思想和宗教等一切重要的社會領域的嚴格控制之上的”(90頁)。
所以王毅先生對于皇權制度下的經濟史分析,依然是以“法權體系性質”為主軸而展開的。中國城市經濟發展的整個制度環境是一種“扭曲畸形”、“狹蹙窒息”的剛性強權環境,這是理解中國商品經濟和市場發展所不應當忽視的首要前提。在這一制度環境下,中國工商業興衰榮辱的命運也已經注定:成為權力制度周期性盛衰演變過程中的一環。因此,梁方仲先生謂明時的經濟增長為“虛假的繁榮”,實無不當。如此的“權力經濟”繁榮同西方世界“憲政經濟”的發展相比只是形似而質殊。而其最本質的差別莫過于皇權經濟的法權地位——對于國民人身和財產權利的規定。按照古典政治理論,公民的人身和財產權利是國家政體的基礎,也是市場經濟運行的基礎。如果說我們拒絕承認“權力經濟”能夠引導中國走向另一條繁榮之路,決定性因素也正是在于此。皇權的專斷性質決定了其合法的搶劫權,在這種法權基礎之上健全市場所要求的一切規則,以及這些規則保障下的經濟運行都是不可想象的。倘若個人連擁有以自身勞力換取之物的權利也得不到保障,那么還能要求他能有什么樣的行為呢?財富從市場流向土地、流向官場,種種悖逆現代經濟發展的趨向不過是缺乏產權保障的制度環境下人們的“理性選擇”而已。因此“盡管十六世紀前后中國具有活躍的城市經濟等等因素,但是因為未能具有法權形態的變革,所以使得中國社會不可能走上與近現代社會一致的方向……”(881頁)
不過,從城市經濟到其法權基礎,或許都不是對于“權力經濟”最直白易懂的詮釋?!皺嗔洕钡募w表象,是皇權體制下的賦稅制度。唯有從賦稅制度的屬性出發,才能明了皇權是如何吸附于社會經濟體的每一個細部,才能知曉權力對于整個社會經濟生活的控制方式?!懊癫怀鏊诿茁榻z,做器皿,通財貨,以事其上,則誅!”韓愈的這段話簡明扼要地定義了皇權下的賦稅制度的目的:以事其上。在這種賦稅制度下,英國《大憲章》所規定的那種賦稅博弈是沒有任何容身的余地的,而后者才是開啟歐洲整個政治經濟制度走出中世紀的支點。中國皇權社會賦稅制度所開啟的,是一種以賦稅為名的擄掠制度——“取之無藝(遺)、無定物、無定數、無定時”,呂思勉先生所言的這種惡賦,王毅先生稱之為“惡稅制度”?!皭憾愔贫取钡膬仍谶壿嫾礊檎麄€權力運行機制的邏輯集合,皇權制度的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特性無不在這之中畸形放大。因而到現在為止,賦稅體制及其財富分配制度,依然是一國制度發展過程中必須深思的問題。
這就是皇權制度這一生命形態的基本輪廓。去除技術方面的因素,其幾乎呈現了一種完美的權力形態。由此可見皇權制度之弊并非在于其落后于時代前進的步伐,而相反是在于其具有的無窮“創造力”。我們不應當否認中國皇權制度的建構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制度創新。當世界上諸多古老文明將國王個人的權力置于神權庇護下的時候,中國的政治實踐已經開始逐步拋棄這種神權政治系統,而冀求一種更有效率進而也更集中的權力模式。由此帶來的是一種超越當時條件下一切可知的權力來源的皇權系統。從這一系統中,皇權獲得了非人格性的獨立主體地位,其不再從屬于任何個人——包括皇帝自己——的意愿,其為了自身的存在而攫取一切可資利用的資源,無限復制自身以遍布整個社會系統,并塑就一種以其為主導的文化心態,使人們不僅依附于權力更對權力趨之若鶩。與世界上任何其他專制權力相比,堅韌持續兩千年之久的皇權制度才是那頭真正能與撒旦相提并論的怪獸——利維坦。
《中國皇權制度研究》告訴我們的正是這種制度的種種惡果及其緣由。本書篇幅雖巨,但敘述的內容卻是每個中國人人盡皆知甚至仍在身體力行的種種經驗,譬如“秦王漢武”,譬如“王法”,譬如“清官廉政”,譬如“賦稅”。而作者最終的目的,也不過只是告訴我們每一個現代人都應當明白的大白話:以法治而有效地限制和規范統治者的權力,是現代文明制度的必由之路(1071頁)。因此,如果作為一次學術評審,我會說本書毫無新意可言。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皇權是每一個中國人如此熟悉的東西,以至于其運行機理、種種后果都不過是我們的生活“常識”罷了。然而皇權制度的諸方面社會表象對于當今的國人來說仍然熟悉到習以為常的地步難道不正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嗎?當中國面對現代世界百余年后,我們能否說中國民眾已經徹底擺脫那頭怪獸的陰影了呢,我們是否仍能從骨髓深處感受到皇權帶來的那種恐懼和欲望呢,我們的血液中流淌的是否還是皇權制度下的那種國民性呢?或許這才是《中國皇權制度研究》的意義所在。當代的中國人需要的,不是紛亂奇雜的后現代、后后現代理論,而正是這些樸實的大白話,這些“天下之公理”,這些表明“人性所大同”的古典理念,并讓這些理念成為國人的常識。只要皇權制度復制的文化基因還存乎于我們的社會機體,我們就始終需要這些淺顯明白的普世理念。
當然,本書也并非沒有任何缺陷。體系龐雜,以至于涉及某些細處又不甚深入; 史料的引用有時候過于瑣碎反而打亂了分析的進路;有些內容的討論甚至偏離學術分析的正軌等等。但是最有可能讓他人詬病的,恐怕是本書援用了一個參照系來考察中國的皇權制度,即西方文明的憲政制度。王毅先生的所有論述都是基于一種立場:從憲政制度的立場來揭露批駁皇權制度之惡。這樣在本書中隨處可見的作者對于皇權體制的厭惡之情在有些人看來顯然就違背了社會科學分析所強調的“中立”態度,有一種西方化的傾向性。然而韋伯所強調的價值中立不是不采取任何的立場,強調分析工具但又缺乏任何參照系的社會科學研究只會淪落為一種技術虛無主義。在對皇權制度的分析中,至少代表著現代歷史進程的憲政文明是我們當下解讀皇權最佳的參照系。從他人的進步中,我們才能認識我們的錯誤。
思慮歷史是為了面對未來,對于皇權制度的反思是為了直面現代中國的制度變遷。中國脫離帝制不過區區百年,這百年時間與兩千年的歷史相比,尚不足二十分之一。因此,也許我們不應當過于悲觀。自中國走上西方化的現代性道路,我們已經學會了許多。也許再給中國一個百年,人民方能真正走出皇權的陰影,走上屬于自己的現代性道路。而在這遙遠的期許中,類似王毅先生這樣的文本記錄著我們前行的足跡。
(《中國皇權制度研究》,王毅著,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七年十月版,定價:13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