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歐洲人是善于保護傳統的,他們對于各種文化遺產總是小心翼翼地加以呵護。因此,如若被告知歐洲某地的某種象征物或儀式活動有著悠久的歷史的話,我多半是不會懷疑其真實性的。然而,霍布斯鮑姆與五位英美學者共同撰寫的《傳統的發明》(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一書拋出了一個令人有幾分驚訝的論點:“那些表面看來或者聲稱是古老的‘傳統,其起源時間往往是相當晚近的,而且有時是被發明出來的。”為論證這一觀點,六位作者考察了十八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歐洲(主要是英國)及其殖民地的歷史中建構傳統的種種情形,并闡明了“被發明的傳統”之歷史功用。
前兩篇論文涉及英格蘭的弱小姐妹蘇格蘭和威爾士的民族特性。這兩個地區雖屬英國,但皆有其獨特的民族風情,保持著文化上的獨立性。蘇格蘭男子以穿著色彩絢麗的格子呢短褶裙、吹奏高亢的風笛為榮;威爾士人則將其豐富的民族音樂與詩歌視作傳統文化的瑰寶。而實際上,蘇格蘭的傳統服裝、威爾士的民族文化遺產都是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的追溯性發明,或至少是虛構了某種歷史連續性。休·特雷弗-羅珀(Hugh Trevor-Roper)重點考察了克蘭格子呢褶裙誕生的歷程。其實,短褶裙是在一七○七年英格蘭和蘇格蘭合并——這一合并結束了蘇格蘭作為獨立國家的歷史——之后才出現的,它是一名英格蘭企業家為其蘇格蘭雇工設計的簡便服裝,而克蘭格子呢褶裙則是更晚些的發明。以格子呢圖案區分氏族的想法首先是由格子呢制造商們編造出來的,爾后又從艾倫兄弟那里得到了“歷史依據”。生活在幻想世界中的艾倫兄弟,于一八四二年出版了他們精心偽造的十五世紀末的手稿——《蘇格蘭的衣櫥》,其中描繪了蘇格蘭各家族的克蘭格子呢。此書中精美的格子呢圖案不僅保障了蘇格蘭格子呢制造業的繁榮,還為日后出版的許多種有關克蘭格子呢的書籍所仿效。由此,已經消亡的蘇格蘭克蘭體系被以服飾的形式重構,獨特的高地服裝也成為蘇格蘭的重要象征,借以表達對英格蘭的抗議。
如果說蘇格蘭是在缺乏獨立傳統的情況下創造出了一個傳統,那么威爾士人則靠虛構歷史的連續性并制造偽傳統來消除文化斷裂的困擾,從而塑造出新的威爾士特性。根據普賴斯·摩根(Prys Morgan)的研究,在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初,隨著英格蘭生活方式的傳入,威爾士的風俗與生活方式迅速衰落,當地的文化“愛國者”們決意追尋并改造威爾士的歷史,以復興其文化傳統。于是,原本被認為是文理不通、只有下層才使用的威爾士語逐漸成了“民族的豐碑”、未受污損的“天堂中的語言”。在職業吟游詩人階層已經消亡之際,著迷于神話與歷史的艾羅卻發明出了眾多“吟游詩人協會”,并將它們與復興了的詩歌大會結合在一起,創造出民族文化的新傳統。古老的威爾士音樂也隨舊式的生活方式共同消失,但通過改編英格蘭歌曲、創造威爾士歷史歌曲與本土音樂等手段將威爾士打造成了“音樂之鄉”,并制造出其本土音樂傳統悠久的神話。如果說復興威爾士本土音樂是虛構了其歷史連續性的話,那么設計威爾士婦女的民族服裝、將模糊不清的人物馬多轉變成民族英雄、制造風景傳說等做法則是明顯的偽造傳統。摩根認為,是威爾士民族的危機導致了制造神話與發明傳統的運動,而這一運動也的確在民族進程的艱難時刻起到了重要的愈合功能。
被發明的傳統何以被接受、認同?應該說,浪漫主義的時代背景為蘇格蘭、威爾士發明傳統提供了理想的氛圍。摩根將其論文標題就定為《浪漫主義時期對威爾士歷史的追尋》。一般認為,浪漫主義倡導挖掘歷史遺產、弘揚傳統,并把傳統視作共同體認同的依據,正是這樣的文化氛圍促使威爾士人迸發出對自身傳統的興趣,哪怕是虛構的傳統。浪漫主義的氛圍也造就了一個人們普遍迷戀神話和傳說的時代,因此,艾羅等人的發明或偽造才有傳播擴散的空間。對于蘇格蘭而言,正是因為浪漫主義運動崇拜高尚的原始人,認為他們面臨著被文明毀滅的威脅,那些曾被視作懶散、野蠻的蘇格蘭高地人才會變得魅力十足。于是,英格蘭化的蘇格蘭的貴族、紳士、律師、商人都偏愛新近發明的高地傳統裝束。
不單只是不列顛的邊緣地區發明傳統,英格蘭也不例外。與其他國家的元首相比,當代英國的君主總是被眾多的儀式所包圍。而每遇王室盛典,評論者們往往用“千年悠久傳統的壯麗輝煌”、“一個歷經數百年的盛大場面”之類的語句來表達贊美之意。大衛·卡納迪恩(David Cannadine)通過研究一八二○至一九七七年間英國王室儀式的演變,揭示出現代形式的種種盛典其實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產物。從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末到一九一四年間,英國君主制的公共形象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王室儀式被成功地改造,從笨拙可笑、缺乏魅力變得莊嚴華麗、引人注目。在這一歷史時期西方許多國家都經歷了一個發明儀式與傳統的高潮。儀式上的攀比實際上也表達了國家間的競爭。值得注意的是,在俄國、德國、意大利、美國、奧地利,行使實權的國家領袖乃是盛大儀式的中心,而在英國,君主在真正的權威衰落之后卻被提升為超越于政治紛爭之上的民族領袖、帝國家長,被盛典、儀式所環繞。如何理解這一現象?卡納迪恩認為,“是權力換來了聲望”。十九世紀的前七十年間,英國君主行使著真正有效的政治權力,對當時的英國民眾而言,王室的權威使君主制變得危險,又加上接連幾代的王室成員都聲名不佳,因此,王室儀式不可能成為取悅大眾的慶典活動。而維多利亞從政治生活中隱退、很少行使有效的權力,這促成了君主制公共形象的轉變。另外,一八七七年女王成為印度女皇,此后王室盛典同時也是帝國的慶典,它們要體現帝國的鼎盛與輝煌。在一九一四至一九七七年這一時期,英國人可以驕傲地認為他們長于儀式,其王室盛典有著極其悠久的傳統。從國際層面來看,英國在王室儀式方面先前的對手——德國、奧地利和俄國——都已經廢棄了君主制,王室盛典的確變為英國一種獨特的文化傳統。更為重要的是,此時英國王室儀式又被賦予了新意義。內政的變化、戰禍的折磨使得君主制變為動蕩不安的年代中穩定性的象征,王室儀式主要傳達的就是這種連續性與穩定性。而隨著英國國際地位的嚴重衰落,與偉大往昔緊密相連的君主制儀式又能“緩和喪失世界強國地位的痛感”。正是在這樣一個充滿變遷的時代,王室盛典變成了唯獨屬于英國人的“千年傳統”。王室禮儀的形式及其文化意義的演變,實際上折射出了大英帝國興衰的歷史,以及興衰交替過程中民眾的心態。
接下來的兩篇文章的研究視線從英國本土轉移到了其海外殖民地,闡明了殖民者如何利用發明或移植傳統為殖民統治服務。博納德·科恩(Bernard S. Cohn)考察了一八五七至一八五八年的印度民族大起義之后,英國統治者如何重建殖民統治秩序并通過儀式展現英國之權威。一八五八年,維多利亞女王被確立為印度的君主,為滿足直接統治的需要,英國統治者力圖將印度本土的貴族階層轉化為效忠英國女王的“封建領主”。對于英國人而言,莫臥兒時代的印度缺乏一套針對王公們的等級次序和榮譽體系,因此,他們按照歐洲的模式創造出了“封建的”印度貴族的等級,將印度王公變成了英國的爵士。一八七七年舉行的旨在宣布維多利亞女王接受印度女皇新頭銜的帝國集會,以一系列儀式活動創造出了一個本土的封建貴族階層,并集中展現了由女皇所象征的英國的權威。這次集會極力呈現印度社會、文化以及宗教的多樣性,這種多樣性被視為印度人需要英國女皇統治的明證。此次集會還將英人統治印度的新秩序象征化,會場的布置、贈與印度人的以紋章裝飾的錦旗都充滿了象征元素。總之,英國統治者極盡歷史想象之能事,創造出一種“維多利亞時代的封建特色”。我們可以想見,這次集會有多少荒謬可笑之處,難怪以往的研究者都將其視作無聊的表演。但是,本文作者科恩還是為這項被發明的傳統找出了一點意想不到的歷史作用,他認為這次盛會奠定了一種儀式風格,印度早期的民族主義運動所采納的公共政治風格便深受其影響。
特倫斯·蘭杰(Terence Ranger)撰寫的《殖民統治時期非洲傳統的發明》,再次證明了殖民者不只是依靠堅船利炮來維護其統治。但非洲的情形與印度并不相同,非洲的許多地方存在白人定居者。這些定居者為了在非洲變成令人信服的統治階級而移植了有關從屬關系的歐洲傳統,比如確定軍官與士兵地位的軍團傳統、確定主仆地位的鄉紳大宅傳統、確定級長(prefects)與低年級學生地位的公學傳統。這些移植來的傳統可以創造出“一個明確界定的等級社會,其中歐洲人發號施令,非洲人接受命令”。與印度的另一點差異是,非洲沒有莫臥兒王朝為殖民者提供的那種古老的王權觀念與帝國體系,因此英國人在非洲發明出一種君主制新傳統,即帝國君主制(imperial monarchy),它宣揚英國國王幾乎就是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和無所不在的神。這既可以使白人的統治顯得合理,又可以樹立起帝國的意識形態。英國殖民者希望借助白人與黑人同屬于大英帝國的觀念促使非洲的酋長、長老等人與他們合作。為了增加英國和非洲政治、社會、法律制度之間的聯系,殖民者還為非洲發明了其本土的傳統。這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部落傳統的創造。殖民官員們相信每一個非洲人都屬于一個部落,就像每一個歐洲人都屬于一個民族一樣。部落被看做是擁有共同語言、單一社會制度和已確立的習慣法(所謂非洲的習慣法也是殖民者的發明)的文化單位。而實際上,殖民統治之前的非洲并非只有一種部落認同,“絕大多數非洲人都在多種認同之間搖擺,有時將自己界定為這一酋長的臣民,有時是那種教派的成員,有時屬于這一氏族,有時又是那一職業行會的成員”。現代非洲的部落傳統在很大程度上是殖民官員與非洲知識分子的創造。總之,殖民者通過整理、發明和傳播非洲的這些傳統,使原本靈活多變的習俗變成了確定無疑的東西。這種被發明的傳統雖然歪曲了過去,但它本身已經變為現實的一部分,在以后的歷史中留下了難以消除的印記。此外,談到殖民主義總難繞過其雙重使命的問題,在發明傳統層面也不例外。由歐洲輸入的發明性傳統不僅為白人提供了發號施令的模式,而且還為很多非洲人提供了“現代”行為的模式,他們嘗試著以相對獨立的方式利用歐洲移植的傳統,以此作為建立新社會的資源。
在本書的最后一章中,霍布斯鮑姆將大規模生產傳統描繪為一八七○至一九一四年歐洲歷史的重要特征。他縱觀此時歐洲各國出于種種目的而狂熱創造新傳統的實踐,從法、德官方創立的公共儀式、紀念碑、雕像到與工人運動相聯系的紅旗以及“五一”節,再到英國足總杯、環法自行車賽、溫布爾登網球公開賽等體現群眾或中產階級休閑的體育活動。對霍布斯鮑姆而言,這些發明的傳統都有著重要的社會與政治功用,否則它們既不會存在,也不可能得以鞏固。
研究“傳統的發明”這一歷史主題的意義何在?我想戳穿偽傳統、揭示歷史真相并非首要目的。討論傳統為什么會被制造出來,又產生了何種歷史功用遠比單純地鑒別真偽重要。此外,發明傳統的實踐主要是為了回應社會與政治的變遷,每項發明傳統的個案都指向了更大的時代背景,透過一個個發明傳統的故事,我們可以更好地去理解故事所發生的那個時代。本書所跨越的年代基本吻合霍布斯鮑姆所說的“漫長的十九世紀”(一七七六——一九一四),在這個時代中,民族認同的建構、帝國意識形態的塑造、殖民主義的擴張都是十分重要的問題,而上述論文討論的發明傳統的現象與這些問題密切相關,因此,追蹤那些被發明的傳統不失為考察“漫長的十九世紀”歷史的新視角。
最后,從研究方法上來簡單談談本書的特色。近三十年來,“新文化史”在西方史學界頗具影響。一九八三年推出的這本以傳統為研究對象的英文文集也多多少少帶有一些新文化史的印記。第一,文集的題目就有新文化史的影子。新文化史家強調文化是一種建構或者發明,所以題目中帶有“invention”或“inventing”的著作大量涌現(諸如Linvention du quoditien [Michel de Certeau,1980]、The Invention of Africa [V. Y. Mudimbe,1988] 、The Invention of George Washington [Paul Longmore, 1988] The Invention of Scotland [1991])。“傳統的發明”這一標題正體現了(并且進一步推動了)此種潮流。第二,從研究內容上看,此書非常關注儀式、象征物、語言和具有歷史意義的制造物,這些內容正是新文化史家所熱衷的一些研究對象。而且,新文化史研究強調文化的能動性,認為儀式、象征物等文化因素不僅反映了社會,它們自身也在影響社會、創造歷史。再看此書的各篇論文,其共同的主題便是考察被發明的傳統如何生產出社會與文化層面的意義,在政治、經濟及社會領域發揮影響,這也與新文化史的認識相一致。第三,此書中的個別篇章與許多新文化史的著述相似,都深受文化人類學的影響。此書雖然主要匯集了歷史學家的文稿,但也有人類學家的貢獻。科恩便是芝加哥大學的人類學教授,致力于將歷史學與人類學相結合,他對于一八七七年帝國集會的研究就體現了這種努力。另外,卡納迪恩在研究英國王室儀式時,反復強調他使用的是“厚描述”的研究方法——提出“厚描述”的吉爾茨則是對新文化史研究最具影響力的人類學家。第四,新文化史在歷史敘述類型上有“從分析轉向敘事”的特征,而此書的各位作者也有著明顯的說故事的欲望,有賴于此,這本文集才能將學術性與可讀性巧妙結合,在充分論證學術觀點的同時,把一個個發明傳統的故事娓娓道來。因此,《傳統的發明》的英文原著自推出以來便不斷被重印,成為名副其實的學術暢銷書。
(《傳統的發明》,霍布斯鮑姆、蘭杰編,顧杭、龐冠群譯,譯林出版社二○○四年版,21.20元。鳳凰文庫即將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