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三掂

孫邦建

“三斤七兩”、“八斤六兩”、“五斤三兩”……

黃三掂把凍魚拿在手上輕輕掂三下，脫口就說出魚的斤兩。真是神了，連續掂了十條魚都猜對了，當真沒一次誤差超出五錢的。大伙由衷贊嘆過后，就有人笑著說，你這三掂的工夫真是了得，咋不參加湖南臺的群英挑戰賽啊，保管能得個冠軍，指不定還能拿不少錢哩。黃三掂就哈哈一笑道，小把戲，上不了大臺面，大伙見笑了。

興致好的時候，黃三掂會給大伙表演這絕活。這都是以前的事情，現在是沒機會欣賞了。

要問黃三掂是咋練就這一手的，那還得打他小時扯起。大伙都知道，鄉下比不得城里，有恁多玩意兒。小毛孩也沒啥玩具，大多喜歡上樹掏鳥蛋下河抓魚蝦，單調卻能玩得盡興。黃三掂卻喜歡跟別人玩石頭，咋玩法？隨便揀一塊小石頭，拿手上掂掂比誰猜得準，輸十次請對方吃一顆糖果。那年代糖果稀罕，不是誰都買得起的。起先黃三掂輸得多，被別人贏走幾顆糖，心疼得要死。后來發了狠心每天到河邊揀石子掂，掂久了掂出了感覺，誤差竟不到五錢，嚇得再沒人敢跟他比。母親知道了黃三掂這個能耐，再出去賣菜就把他帶上，黃三掂先用手掂，母親再用秤稱，誤差可以忽略不計，顧客好奇，攤前很是紅火，菜沒一會就賣光了。這些都是陳年往事，打住。

話說中學畢業后，家人托關系給黃三掂在縣城的一家菜市場找了一份工作。沒幾天就有顧客到他那里反映攤主有缺斤少兩的情況，黃三掂去了，那人看他還是個愣頭青，叼著煙沒搭理他。黃三掂說要買3斤豆子，攤主給他稱滿秤，秤尾還略微往上翹。黃三掂嘴角掠過一絲譏笑，把那袋豆子在手里輕輕掂了三下，很肯定地說，短一兩多！攤主臉上的肉就擠成一團，揶揄道，敢情你那手是神手啊。黃三掂也不多話，他把市場里最好的兩臺電子秤借過來。一秤，不足兩斤九兩。換秤，不足兩斤九兩。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感嘆，啥話都有，攤主無地自容，恨不能找條地縫鉆下去。“黃三掂”的名頭就是這時候傳開的。打這以后，菜市場里缺斤少兩的現象大為改觀，年終還被評為“先進單位”。領導對黃三掂大為賞識，提拔他當了組長。

市里有領導來檢查工作，一把手叫黃三掂也跟陪。挑一合適的時機，一把手叫黃三掂露上一手。上頭的領導就驚呼，怪不得你們這里的秩序這么好，原來還藏著這等高人啊！再問這手絕活是咋練的，黃三掂說的版本跟我上頭的版本就有些出入了。他說，為了更好管理市場秩序，打擊不法行為，提高辦事效率，他花了三年的時間練成這手“三掂”的本領。領導就緊緊握著他的手說，好家伙，有進取心，好好干，有前途。黃三掂就成了上頭領導開總結會嘴里提得最多的名字，黃三掂成了大家學習的榜樣，職位也一升再升。

黃三掂的手變金貴了，除了上級領導來檢查露一下手，平常再沒在大伙面前表演過。以前手很粗糙，現在注意保養，皮膚很白凈了。用他的話講，這樣粗糙的手咋好意思握領導的手。這時候的黃三掂已經是市場的一把手，很有領導的樣子了。原來的一把手早調到某局當局長了。局長跟黃三掂的關系很好，兩人經常在一起吃飯喝酒。局長常說，你要抓緊時間培養一雙手了，啥事都要自己動手哪能當好領導。黃三掂掂出了這話的意思，就尋思著給自己找一雙手。先是在內部找，無果。派人去鄉間找，無果。無奈之下，他想了一個法子，美其名曰“素質培訓”，重獎那些能練成“三掂”絕活的員工。還真有一個員工練得七成火候，拿捏得八九不離十，能照應個小場面。

一次省里的領導來檢查，指名要看黃三掂的絕活表演。黃三掂擼起袖子拿胖乎乎的手掂了一條魚，誤差二兩。再掂一條，誤差二兩。再掂一條，誤差三兩。黃三掂的額頭就冒出豆大的汗，手哆嗦著連魚都抓不住了。還是領導替他解了圍，領導說，估計是手生了吧，能掂出這樣子已經不錯了。黃三掂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心里直抱怨自己，咋才半年沒掂就掂不準了呢，完了，調到縣里的事要黃了。

黃三掂最終不但沒能調到縣里，反而把自己送進了牢房。

有不少人吃了在菜市場買的肉中毒住院了，媒體一曝光，顧客一鬧騰，司法部門就介入了。先是找賣病豬肉的攤主談話，后來就去找黃三掂談話，再后來黃三掂就被帶走了。原來黃三掂收了攤主的錢，對賣病豬肉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拉出瓜秧扯出根，黃三掂收受賄賂的事還真不少，做的缺德事有一籮筐。要不是出了這檔事，還不曉得要害多少人。

監獄里，我采訪了黃三掂。我說，你也是貧苦家庭出生的，以前也是很好的人，咋當了領導就變了？

黃三掂苦笑一下，沒說話。

又問，你掂魚掂得那么準，咋就掂不出那些錢的分量？

答曰，錢咋能跟魚比呢，那點錢掂在手里還沒啥感覺，咋就那么多了呢？他又反問了我一句，要是換成你，你能掂出那些錢的分量？

我無語。這問題著實不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