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桶匠

陳國炯

新昌多能人。

獨眼桶匠就是其中的一個。大凡身有某種缺陷的人特別愛吃苦，肯鉆研。獨眼桶匠箍的桶不管是水桶馬桶還是蒸桶蜂桶，泡在水里三天三夜不會崩掉，在烈日下曬上三天也不會有裂縫，漏水之事就更不用擔心了。因此他的名氣很大，新昌人(也有很多鄰近縣的入)都愛找獨眼桶匠為自家箍桶，那些大戶人家就更不惜重金雇請獨眼桶匠。

那年，谷三鉆從紹興學成釀酒技術，回到家鄉新昌開設酒坊。開酒坊要有蒸桶，谷三鉆就想到了獨眼桶匠。

獨眼桶匠到谷家后，就顧自擺開長推刨，找來幾根杉木，用竹尺量好長度，用鋸把杉木截成一段段，又用那把小巧的斧頭劈開杉木，木匠用的板是用鋸解開的，而桶匠用的板是用斧頭劈開的。然后用斧頭削平，再放到長推刨上去刨光。幾天下來板料取好，接下來將是鉆孔，上竹釘，上圓篾箍，然后用一個月牙形的短刨將里面刨光，這樣一只蒸桶就出來了。谷三鉆嗅著杉木香味，看著初具雛形的蒸桶，心里特高興，為犒勞獨眼桶匠沒日沒夜為他箍桶，特意殺了只雞，煺盡雞毛后對母親說：娘，這雞用飯架蒸，讓藍師傅補補身子。因為獨眼桶匠姓藍，所以大家背后獨眼桶匠獨眼桶匠地叫，當面都是畢恭畢敬地叫藍師傅。

掌燈時分，谷三鉆來叫獨眼桶匠吃晚飯。獨眼桶匠一看桌上放著一只整雞，沒有切開，看那雞呈古銅色，幾處雞白絲已綻開，十分誘人。獨眼桶匠坐下，剛端過飯碗，谷三鉆把半碗雞湯端過來放到獨跟桶匠面前，說，藍師傅你就喝這碗湯吧，補補身子。獨眼桶匠聽了谷三鉆的話，捧飯碗的手就僵在半空，叫他喝湯，還只這半碗，獨眼桶匠當然不傻，他明白谷三鉆的意思，叫他喝湯，雞肉吃不吃不重要，獨眼桶匠的心一下跌到冰窟窿里了。獨眼桶匠沒有喝那半碗雞湯，推說他從小不吃雞。獨眼桶匠草草吃完飯，放了碗就走人。

不出一個月，谷三鉆的酒坊開業，谷三鉆親自掌舵，蒸煮、冷卻、配藥，發酵、壓榨等等每道工序都是自己親自操勞，終于琥珀般的酒液汩汩地流出來了，谷三鉆心里極為舒暢。谷三鉆接了一碗請大家嘗，幾個人嘗了后，咂咂嘴問谷三鉆，這酒是不是有問題。谷三鉆說，有啥問題？看這顏色就知道是好酒。但谷三鉆喝了一口后，張開的嘴就合不攏了，臉色驟變。這酒有股辣味。谷三鉆傻眼了，自己一開灶就觸霉頭，真不吉利。

谷三鉆靜下心來，把師傅教的與自己做的步驟細細地對照了一遍，沒錯，一點沒差錯。

谷三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他以為師傅留有殺手锏。因此特意趕回紹興，見了師傅，把這事兒一說，師傅也沒轍。又去沈師兄的酒坊，沈師兄更大度，把酒坊交給谷三鉆，自己休假去了。谷三鉆奇怪了，自己用同樣的方法為什么在師兄這里酒就很純正呢。

谷三鉆火速回新昌，重新再試，但酒還是有股辣味，怎么回事?谷三鉆懵了。最后谷三鉆雇了張竹筏，把釀酒的米，從沃洲湖里灌來的幾十桶水，還有一些輔料都裝上竹筏，運到了紹興，谷三鉆借了沈師兄的場地做試驗。

酒液出來還是那么晶瑩剔透，谷三鉆顫抖著雙手舀了碗，怕碎掉般輕輕接吻，酒香撲鼻，細細一嘗，沒有辣味。谷三鉆興奮地呼叫成功了。突然，谷三鉆的叫聲嘎然而止。谷三鉆想到同樣的水同樣的米，還有同樣的配料為什么在新昌會出現辣味，而在紹興是醇香撲鼻呢。

谷三鉆自嘆命運不濟，只好回到紹興做起釀酒的技術師傅，還在紹興找了媳婦，做了倒插門女婿，把母親也接了去，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新昌。

一天，警察局局長的管家找到獨眼桶匠，要他去警察局長家箍桶。警察局長嫁女兒，要有臉面，嫁妝該有的一樣也不能少，因此，要箍的桶也特多，臉盆、大小腳桶、馬桶、水桶、糞桶等等，能叫得出的都要箍。獨眼桶匠為警察局長做活不敢馬虎，做得很細致，也特賣力，局長看獨眼桶匠的活做得好，又賣力，在那天吃中飯時破例施恩，對管家說，難得藍師傅這么費心，那只雞就讓藍師傅吃吧。獨眼桶匠雖說坐在下人桌，但還是誠惶誠恐地站起來，脫口道，還是局長自己吃吧。局長“哦”了一聲不再吱聲，卻見管家已把那油汪汪的雞送過來了，獨眼桶匠受寵若驚，還想說點什么，這時管家暗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多言，并輕輕地對獨眼桶匠說，局長只喝雞湯。聽了管家的話，又看看桌上的雞，獨眼桶匠忽然想到谷三鉆家的那只雞。

局長家的活計完工，離開前，獨眼桶匠問管家。局長為什么只喝雞湯不吃雞肉。管家說這雞不是煮的，是蒸出來的，那半碗湯可是從那雞身上一滴一滴地熬出來的，這樣的湯比人參還補，而那雞肉像柴爿一樣硬硬的沒有味道不說，更沒有一點營養了，局長自然不會吃雞肉了。獨眼桶匠聽了什么都明白了。

獨眼桶匠火急火燎地趕到谷三鉆家，卻已換了戶主，問谷三鉆去向，那主家說，谷三鉆開酒坊失敗了，燒出來的酒有股辣味，他去紹興了。

獨眼桶匠看到十幾只蒸桶無精打采地躺在屋檐下，心里像吃屎股難受，他知道酒有辣味是因為蒸桶里被他嵌進去一小塊松木的緣故，松木與杉木紋路接近，一般人很難看出的。

獨眼桶匠砸爛了箍桶擔，從此不再做桶匠，并定了家規，不允許后代做桶匠。人們問為什么，獨眼桶匠只說了兩個字：不配。再問就什么都不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