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選近作二十五首

津　渡

作者簡介：津渡，男，1974年生。習詩多年，作品散見于《詩刊》、《詩歌月刊》、《詩選刊》、《中國詩人》等刊，并著有詩集《津渡的詩》出版。現(xiàn)在浙江海鹽某大型國企從事行政管理工作。

閑 居

沒有俗客登門 書桌上的檀香灰和幾滴鳥鳴

也被從容抹去

偶爾起身，推開窗子

發(fā)現(xiàn)風還在吹

房屋越過街區(qū)和田野，停泊于

海岸邊的一塊草地，而山峰

離我還遠，一座寺院端坐云心

雨 珠

若有若無的微風，三兩只

不知疲倦的昆蟲，在空氣的水晶球里瞎撞

沒有比這更透明的生活

世界需要從那些纖細且密集的枝條中

方能找到裂紋

而淚滴，無處安放

時 光

一整天為雨所困，眼前掀不盡的重重簾幕

廚下幾只土豆生了芽

百里之外，今年最后一次臺風即將來臨

我幻想一匹白馬，不用學會敲門，踏過苔階

鈴聲丁當?shù)剡M來

湊近臺燈底座，伸長脖子吞吃火焰

海 風

狂風夾雜著濤聲，使床鋪更加潮濕

毛蚶與牡蠣緊吸床柱

這些沒有眉毛與腳踝的家伙，滑膩，冰冷，

在洋流里攪動我的睡眠

兩只海星去海底摸索

而軀體懸浮，整個房間，

為海蟄的皮和毒刺包裹

呼吸沉重，感覺一頭座頭鯨正緩慢上升

新來的代課老師

雨中，她踩著水洼中的氣泡獨自回家

雨像粉筆灰一樣落下

當她停下來，思索

一面鏡子便開始抖動，仿佛疑問

就是迎面而來的一座小橋，一個在風中

吹得拱起背來的問號

而她的背影走動，就像一塊移動的黑板擦

一生的事情就在瞬間決定下來，問號

變成蹲在發(fā)叢中的小鳥

白腰鵲鴝

今年最早的兩片雪花，落在鵲鴝兩肋

日光下，連閃動的翅翼

也不能將它扇脫

白草枯折，喬木無言，河水流往低處，

要回去的自然會回去，該來的也一定要來

鵲鴝的鳴聲飽滿，清晰，而又肯定

采 花

天氣轉(zhuǎn)晴，去山坡給兒子采花

薔薇子殷紅的色澤從深處滲出果皮

蔥蘭有圣潔的臉龐

茶花瓣像一團濕了的面巾紙，蓓蕾耀眼

但等到了手中，細柔的莖稈

已撐不住它們的心

林間群鶯善意地嘲笑我

我還是按捺不住喜悅，小心捧它們回家

蝸 牛

五月的田地里結(jié)滿了豆莢

只有蝸牛的頭上，還頂著兩根菜花

哦，孤獨的王子，一個國家在它背上

已成為一個憂郁的包裹

而詩人是在南方，在杜英苦澀的枝上

注視蝸牛的小小螺殼

最慢的閃電，在一寸寸抽出

最后的家園飄起來，如同心思幽暗的葉片

早春的一場小雪或是其它

你的單純像純種小羊

純白的羊毛，夾著春天的細菌

二月的江南，你那令人心碎的蹄腳

踩在荒坡、稀疏的青草上

在荒坡的那邊

是一條打開鎖的河

——有那么多的記憶

剛剛披衣起身，又靜靜平息

我的燈，在雪底下咳嗽得通紅

我的時光，垂在檐下的稻草上枯萎

蟾 蜍

我傾向于把他看作神明

睜開白果殼的眼皮，轉(zhuǎn)動金環(huán)鑲嵌的眼珠

一個和尚，身披花蕾

在金葉女貞下念咒

我記得他的鰓、爛掉的小尾巴

和修行者潮濕的巢穴

當我們一起對著神秘的湖水

遙望雪山上的雪，一對對大雁飛來

在湖邊結(jié)廬而居

柿 園

躺在樹下午憩

襟上滿是柿子樹的金葉，樹梢的白鹡鸰

賞給我一泡鳥糞

醒來，看見成隊的黑螞蟻

抬著一只蚱蜢腿，嘿咻嘿咻走過

這一覺睡得真長，有喜樂、有生死

我在樹根的深宮里跟自己捉著迷藏

白頭鵯

它在我衣柜里鳴叫，挑撿過冬的衣裳

在梳子的缺齒上預(yù)習五線譜

而后，嗖地一下，竄過窗戶

跳到社區(qū)的小黑板上

吞吃冰冷的粉筆灰

一切是幻覺，抑或真實，我不知道

包括它牙槽里的鋼釘，骨骼里的汞

和頭上倒伏的細柔霜草

蜻 蜓

天氣一天熱過了一天，蜻蜓

一天多過了一天。

紅蜻蜓，杜松蜻蜓，老虎丁丁

鬼蜻蜓，薄翅蜻蜓，豆娘，侏儒蜻蜓

它們追著蟲子，用六只腳爪捉住

它們轉(zhuǎn)動美工刀片一樣的牙齒，切開皮肉

它們是真的累了，才會午睡的精靈。

瞧，它們歇在枝上，歇在

小荷尖上，艷麗無匹，多么地優(yōu)雅。

那些蟲豸好像本來就該死去

犧牲之前，成為它們盤子里的裝飾。

黃 鸝

河水上方，一絲絲白云在風中撕裂

河岸上，一粒粒柳芽

被太陽焙熱，在細柔的枝條上綻開。

哦，這是春天串起來的音符

黃鸝鳥斜支起的簾子，全都閃著珠光。

我愛那靈巧的喉舌，勝過土壤里融化的冰水

我曾經(jīng)對著山尖上的雪，為谷倉里

霉爛的種子悔恨。

如今，你兩眼橫枕著的黑條斑痕洗凈

悲傷不見，一滴淚花也找尋不見。

林 木

一棵樹挨著一棵樹，一棵樹挨著另一棵樹

像是一群盲人站著，伸出手臂

摩挲著對方，附耳低語

有時候，也許會是另一種情況

需要更加耐心地辨認，撫慰

即便它們相距遙遠，也能從轉(zhuǎn)動的日晷與陰

影中

感知彼此的存在

庭 院

院落靜寂，銀杏的金箔紛紛灑落

紅尾鴝下到地上覓食，小屁股翹著，

繞臺階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幾個花工，吳儂軟語，終于找到桂樹中的陰影

鋸聲，飛瀑

正午的穹頂，蟲洞驟然擴成一座宮殿

日 志

昨夜，下了一犁深的雨

我從河邊回來，除了滿身青蘿卜葉子的味道

還有鞋幫的新鮮濕泥

孩子堵在門口，拿著掃帚，不讓我進門

我記起墻角的含笑開了，有一朵笑得特別天真

尺 蠖

愛上一個農(nóng)藥廠里做工的小伙，和他的

眉毛，兩片馬馬虎虎

粘貼上去的槐樹的葉子。

隔著玻璃格子花窗，春天這樣地搖蕩

吐絲一般地慵懶。

然而春天是致命的，就像他松垮垮的藍色工裝

上衣的口袋，紐扣隨意地松開

他慢慢地擰開瓶蓋，擰開瓶子里誘人的殺蟲

劑氣味。

這是在春天的窗外，因為愛得真心

一只尺蠖嬌羞無力，放松了身體和警惕。

瓢 蟲

我的手里已不能放下

嘴巴里含進第三只瓢蟲，酸甜的醬肉。

在櫻桃樹下，我想了很久

我就是花葉子下面的一條青蛇，腰身

多情，春水一樣細長。

然而這樣的秘密只能說出來一次

我不能張開嘴巴，我不能松開手掌

著急之中，我用我的臉捂緊了櫻桃樹上的疙瘩

就是在風里，也不能讓樹上的結(jié)巴開口說話

我更不能讓一只瓢蟲打開背殼

扯出紫紗翅，就這么飛去。

居 所

我將重回那里

水井、灶臺，方桌上擺放簞和水瓢。

谷物粗糙，在暗夜里也不發(fā)光

花香攀爬上窗臺，抓住彎曲的窗欞

企圖喚醒久睡的靈魂。

臺階上，月亮像古舊的燈盞

因為擦拭太多，毛刺模糊，散發(fā)尖銳的黃暈

星星，又被從頭數(shù)過一遍

從水的記憶，從流星落下去的地方開始。

光 陰

得益于古老的訓導，我已認同

秋天的成熟，即為衰老與腐爛的開始。

海邊的村寨里，石橋，農(nóng)田

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一條僻靜的小路指引我

找回光陰的密碼。

海浪在身后拍打巖石

白頭翁啄開玉米的苞殼

村子東頭，一間破敝的超市門面，

一個口含棒棒糖

坐在木馬上搖晃的小男孩，讓我放聲大哭。

棗 花

貼著雨水漚爛的茅屋檁子

扎著墨綠條紋領(lǐng)帶的青年，叉腰站著

他滿臉粉刺。“那該是

最美麗的小黃花吧，”一只須雀顧盼著說。

“不，那是一個浪蕩子早年的把戲

要到了酷暑，才能把蜜汁

從枯干的骨頭里倒進肉里。”年邁的

白頭翁說。年輕的郵遞員靠在樹下

從打盹中醒來，依稀記起了鳥兒們的問答。

暮晚的鵝

引吭高歌，幾乎就是一種贊美。

從現(xiàn)代化的插秧機底下鉆出白胖的身子

年輕的哥哥大叫著

紅色的冠冕高昂，徑直指向

河邊，古老的踩水筒車。

在鄉(xiāng)間小道上，車前子的翎蕊豎起

黃蒿菜，吐出了嫩黃的韻腳。

一路上的垂柳陰涼，一粒粒田螺

把她們黛黑的發(fā)髻，在田角細致地扎起、梳攏。

郵遞員

草綠色的郵遞員，自行車鈴鐺歡欣，輪子飛快

鄉(xiāng)路邊那么多花蕊

他沒法停下來去摘取

拐過村頭，再駛上彎道，突然緊急剎車

蝴蝶黯然驚心的季節(jié)

他決定把余下的春天留下來

兩個我

母親只生下過我一次

我一生要寫兩輩子的詩

在酒精里我與自己交歡

在鏡子里我偽裝死去

肉體在床上忍受鞭笞

靈魂輕輕躍出了窗子

在扉頁結(jié)束

在封底重新開始

一百年前另一個我替我活著

一百年后我替另一個我去死

我活著是為了見證我的多余

我死后人們會爭說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