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下午三點多,忽然接到尼娜電話,問能不能來我家“打擾一下”。我雖然吃驚,但還是欣然應允。
尼娜是她在公司里的名字,她的真名叫王愛紅。尼娜的父親是我的中學同窗,可以說,我是看著尼娜長大的,并且看著她從美國留學回來,在一家外資金融機構做事,已獲中層職銜。偶爾應邀去尼娜家與她的父親見面,站在那客廳落地窗前看京城的萬家燈火,我總會禁不住有些慚愧——自己的兒子不過是介乎白領、藍領之間的打工仔,老同學的女兒卻已經是金領一族了。不過回到自己家里,也覺得挺舒坦——人各有運,知足常樂,他們過得很好,我過得也不糟,所以祝福他們的同時我也祝福自己。
正想著,有敲門聲響起。
“你要出遠門?”看到尼娜拉著名牌行李箱進屋,我不由發問。不止行李箱,她還提著一個大紙袋,里面鼓鼓囊囊塞著一些零碎物品。
“叔叔,我不出門,我一會兒回家去。想求您件事,讓我把這些東西暫存在您家。”
我正有些莫名其妙,她接著說:“我先用一下您家衛生間好嗎?”
當然可以,于是她匆匆進了衛生間。
這時,擱在茶幾邊的紙袋漸漸歪倒,里面有東西滑落出來。我拾起落在地上的兩個小鏡框,其中一個鏡框里是她媽媽的照片。想到她母親去年剛剛辭世,我不由嘆息了一聲。另一個鏡框里是尼娜和她兒子佳佳的照片,為什么她這個年齡的白領麗人,有很多女子都成為她這樣的“單身母親”?我又是一聲嘆息。接著拾起一個銀制小獎杯,上面刻著兩行金色的英文,應該是公司為表彰她的業績頒給她的……
等我把滑落的東西往紙袋里放妥當,尼娜也從衛生間出來了,徑直坐在我面前的沙發上。
“你這是怎么了?”我問。
她把身體向后靠,陷進沙發里,攏了攏頭發,回答道:“我剛剛經歷了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刻鐘。”
原來他們那家公司全球同步裁員,下午兩點一刻,尼娜正忙著手頭的工作,突然接到通知:她被裁了。
也用不著她跟誰交接,公司規定,自接到裁員通知后,一刻鐘內必須撤離。她想用座機往外打個電話,發現自己的電話已經被撤銷;想再用電腦發封E-mail,局域網已經不允許她進入;她趕緊收拾私人用品離開辦公區,來到走廊,想進茶水間喝杯咖啡放松一下,卻發現自己手里的鑰匙卡已經無法開啟那扇門,想進衛生間也是一樣……到了前臺,交回鑰匙卡,從此她再也無法進入幾年來她所熟悉的那個空間了。
“這也太不人道了啊!”面對我的反應,她慘然一笑:“很人道的,我看見醫務室的門大開,顯然是為了及時救助無法承受這一刻鐘的被裁人士。路過那里時,我沒有停步,但卻看到同事姜森——他比我高一級,平時很威嚴,正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抽泣,旁邊兩個醫生不知道是在對他進行藥物治療還是心理干預……”
我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尼娜,她接著說道:“盡管我們早知道公司會有裁員大動作,也知道所謂‘一刻鐘撤離的游戲規則,不過事到臨頭,還是有些發蒙。”
我問:“你下一步怎么辦?”見她一時沉吟不答,我就說:“如果你有困難,叔叔雖然不是特別富裕,總還能……”
她沒等我說完就抬起頭笑了:“我們這種人,遇到的問題不是沒飯吃,而是今后能不能換個小碗吃飯。要知道,過慣了那樣的‘高尚生活,要放下身段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她告訴我,公司裁員,按合同會給她這樣級別的雇員一定補償,但是,“別的不算,光我那房子的月供,一個月就得上萬。把大房子換小,從技術上來說是個系統工程,從心理上來說,我是承受得了,可是爸爸現在住我那兒,他能馬上接受這樣的事實嗎?他能接受得了,佳佳呢?原來開桑塔納去學校接他他都覺得沒面子,現在如果把本田再換成桑塔納甚至QQ……真不敢想。我希望能緩沖一下,把這些東西暫存在您這兒,一周之內還是開車離家做上班狀,慢慢讓他們接受現實,同時趕快找新工作……”
生活的面貌原本是樸實無華的,走得再高再遠,往腳下看看,都應是一片堅實的土地。尼娜告辭而去,看著她寄存在這里的東西,我想,于她的人生而言,這一刻鐘該是既狼狽而又寶貴的。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