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凈云影

李　兵

聽了一夜泉聲雨聲，當屋檐淅淅瀝瀝的滴水聲把我從夢中敲醒時，天已濛濛亮。

推開窗子，一股濕濕、淡淡、甘甘、醇醇的草葉香味兒撲面而來直透胸臆。濛濛的煙雨中，一層層一疊疊飛揚噴瀉的綠葉，把遠近高低的山呀，峰呀，全淹沒了。

依稀有鐘磬聲在飄在蕩，細聽又似是山水撞擊石頭發出的激蕩聲。“啾!啾!”密密的雨絲中突然蹦出兩聲鳥音，空明透亮。一時間三千煩惱絲已去大半。好一片梵天凈土呀!怪不得叫梵凈山呢。

雨還沒下大時，我們已沿著大平河一路往山里走去。綠葉掩映中太平河時而碧水蕩蕩，清澈見底；時而浪石相搏，銀花飛跳。削壁峰隙間不時有飛瀑垂下，如絲如練如帛。峰翅水轉，不知不覺間，眼前的一切全融進綠濛濛的煙嵐中。

雨越下越大，雨聲、水聲紛至沓來。我們沿著一級級的石級攀往峰頂。雨水順著石級嘩嘩地往下淌，濺起簇簇碎碎的銀花。山脊兩旁的怪石、林木全逃進煙雨中，看著我們一步三喘，簌簌簌地發出一陣陣竊笑。

爬著，爬著，漸漸聽不到流水跌落石級的喧嘩聲了。抬頭一看，滿天空飄蕩著星星點點的白色粉沫兒。還來不及喘口粗氣，隱在林木中的云煙悄然從四面卷了上來，像一襲襲白色的輕紗，往空中一拋、一卷、一收，竟把雨星沫兒抹了個干干凈凈。

正拍手叫好，那云煙一轉身竟朝我蓋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抬手一擋，它輕輕地滑過指縫，拂過發梢飄然而去，留下淡淡的草葉香味兒。

沒等回過神來，又一團云煙打著跟頭翻了過來。到了跟前，呼地旋過頭頂。像排浪似地席卷而去。只覺背脊透著涼絲絲的風兒。

我急著往前走，剛抬步，四周的云煙呼啦啦全纏了上來：抱腰的；扯腿的；挽手的……飄飄蕩蕩，拂拂揚揚，迷迷濛濛。只聽風聲呼呼，我心里一緊：糟，它們可是把我架上天了!

白茫茫中隱約露出層層疊疊的宮闕，香煙繚繞，人影幢幢。待要細看，忽然間已不見了蹤影。腳下滔滔的白浪中若隱若現地浮出幾座小島，正猜想可是蓬萊仙島?才一眨眼，已變成白茫茫一片。

突然云煙似是凝住不動了，乳白中洇出點點墨漬：似荷、似鳥、似柳……呀，怎走進了水墨畫中?驚疑間，眼看著那墨漬在漸漸化開變淡，終于現出一株株高大挺拔的青岡樹。一排排，一層層順著山脊，錯錯落落依次向云海深處伸展而去。

哎呀啰——

上山難口來，

下山難啰!

……

驀地，從云海深處傳來了高亢的山歌聲。俄頃，一個人影從一株幾人合抱的青岡樹后閃了出來。原來是一位頭戴竹笠，身著黑衣褲，腿扎綁帶，背伏竹簍，兩鬢斑白的老者。

“老鄉，這離主峰金頂還有多遠?”

“哦，過了這薄刀嶺，穿過黑巷子，再攀過剪刀峽就到了。”老人停住步說。

“我的天，這……”

“嗬嗬，說遠嘛，是得爬七千階梯，說近嘛，打個來回不足一天口來。”老者樂呵呵的說。

“這么遠，唉，早知……”“哈哈，遠近皆由心生，只能是一步一步自己救渡自己嘍。”老者說完哈哈哈徑往山下走去。

哎呀啰——

上山難口來，

下山難啰!

千難萬難呀——

都在自己的腳板上口來!

我聽著，心里涌起一陣熱浪：好一座大山呀，把人陶冶得這么豁達樂天。怪不得一進山，躁動的心就變得平靜起來。唉，該是山渡人才對呢。

天又下起了毛毛雨，云煙時濃時淡。走著，爬著，攀著。不知什么時候，陽光從葉隙間漏下來，把斑斑駁駁的葉影鋪滿了山道。猛抬頭，見一巨大的石柱突兀地矗立在跟前，似玉龍嘯天，直撲天際。

“啊，金頂到了!”不知誰叫了起來。

大伙嚷著，叫著，手攥鐵鏈，腳踩巖隙，臉貼石壁，一步步往上挪。頭頂天像一條線兒似的悠悠地蕩著。不時有水珠兒“吧嗒!”地掉進脖頸兒里，冷得渾身一顫。好不容易攀上峰頂。還沒站穩，“呼——”一陣風掃了過來。尖叫聲中，誰的帽子在空中忽閃了一下已不見了蹤影。

好險哪!十幾步開外，一道深谷像刀砍似的把山峰一劈為二。但見一道石拱橋凌空飛起，把分立峽谷兩頭的釋迦殿和彌勒殿連結在一起。

天風浩浩，放眼望去，藍天澄碧。云海茫茫。遠處的武陵山脈像漂浮在海中的一串綠色翡翠。陽光燦燦，云層中隱隱約約閃動著一道道銀白的亮光。漸漸那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強，晶瑩純凈，像一波波流動融化的白銀，又像天邊卷起的排排雪浪，直向武陵峰撲去。霎時，把峰頭淹沒了大半。

腳下的云海中銀光點點，閃閃爍爍，像綻開萬千朵白蓮。那蓮花越開越盛，風一吹競扶搖直上，一朵追著一朵，向金頂涌來。

“呀，起霧了!”有人驚叫。叫聲一落，一團團、一簇簇、一縷縷的云煙從山峰四周卷了上來，像決堤的海浪嘩嘩地奔瀉開來，旋卷著，噴濺著。涼風颯颯，云影飄飛。白茫茫中仿若有無數小白龍在盤繞戲耍，又像有一群群小白馬在追逐嘶鳴。

驀地，一陣人語聲從云煙中飄了過來：

“前面的石拱橋叫生死金橋，霧大，大家小心點。”

“導游，這橋多長哪?怎么像是懸在云霧里，看不到頭哩!”

“咳，走六七步就能跨過去。過了橋就是通往未來嘍，現在每踩一步，都是在為自己的未來栽因果的呵。”

“這?”

“嘻，還沒悟出來呀!剛才咱們朝拜的是釋迦現在佛，過橋是去朝拜彌勒未來佛，在山下朝拜的是燃燈古佛。”

“哦，過去，現在，未來……”

“對哩，三世佛定在一山，是我們梵凈山的特色。從登山起步開始，就寓意著告別以往，反思過去，立足現在，造福未來。”

“呀，你不早說!”

“嘻嘻，遲早皆是緣哪!從現在起，得掂量掂量腳下邁出的每一步嘍。”

我心里一動，不由想起在半山遇到的老者說的話：“遠近皆由心生，只能一步一步自己救渡自己嘍。”幡然驚悟：云起云落，沉沉浮浮的人生路，過去、現在、未來，可不全在自己腳下的行蹤中么!原來渡人者不是山，而是人自己渡自己呢。

突然眼前金光一閃，陽光劃開一道云隙，露出澄碧碧的藍天。遠處的武陵山脈青翠欲滴，燦燦的陽光驀然盈滿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