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尤
漂泊在外,最讓我懷念的便是故鄉(xiāng)的紅窗花。
每當糧食入倉、修整收拾起農具農忙暫歇的時候,每當秋殘草黃、雪花飄揚、家家生起爐火的時候,每當該準備年貨、春天的氣息又漸漸逼近的時候,家鄉(xiāng)的母親們、姐妹們就開始剪窗花。
暖暖的炕頭上,一張小桌。一盞油燈,疊紙的、剪花的,往往是幾家姐妹或姑嫂聚在一塊,頭低垂著,那樣專注地盯著手中的窗花,就像母親盯著嬰兒的小臉,要注進許多愛意,許多活力去。小巧的剪刀在她們的手中翻轉、輕響,纖細的紅紙屑在她們指間紛揚,飄落在溫熱的炕上。一兩只貓愜意地偎在她們的腿旁,打幾聲呼嚕,酣然入夢。
在剪窗花的隊伍里,少不了幾個小丫頭。她們嘰喳歡笑,認真地學著母親們的樣子掏剪著,有的為了一刀失誤,便咕嘟起小嘴,流出晶瑩的淚,繼而又歡笑無憂。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絕對想不到這些也刨地、也趕牛、也喂豬、也縫衣、也做飯的粗手會創(chuàng)造出如此的奇跡:一頭小驢,高揚前蹄,像要歡快地往前跑,占去身體三分之二的大腦袋上兩耳耷拉,眼睛圓睜,高揚的嘴巴像要對天說些什么委屈,調皮而可愛,沒有一點田間的土氣;更有趣的是老鼠偷葡萄,生活中,姐妹們最怕那尖嘴、滿身灰氣、飛快地滿地竄的老鼠,膽大的姐妹見了這小動物也免不了大叫一聲,在窗花里,她們卻那樣美好地表現它:它淘氣地爬上葡萄架,拖著長長的尾巴,滿身美麗的花紋,把嘴、把爪伸向熟透的葡萄,此時的老鼠在她們眼里已沒有半點賊氣,倒像母親又好笑又好氣地看著自己的兒女變著法子偷吃那些好吃的東西一樣。
也許是生活給她們的太少。那黃土地上的干裂、風雨、勞作逼出了她們豐富的想像。她們剪歡樂、剪痛苦、剪富貴、剪貧窮、剪吉祥,那一幅幅窗花里有她們永逝的愛情。有她們夢寐以求的理想,有她們世代相傳的祝福。
窗花剪好后,三家五戶互挑互選。也有的姐妹們拿幾本書夾了,在集市上鋪一張白紙,紅紅的窗花便會紅了置年貨的人的眼睛。他們流連止步,蹲下來,瞅著、贊著,便也掏錢買去。價錢很便宜,姐妹們原本就不是靠它吃飯,這是喜氣,這是吉利,這是祝福,自然應該分送于大伙。
貼窗花的時候,往往是臨過年的幾天。一年無暇整理的房間打掃粉刷得煥然一新。姐妹們便在炕上鋪一炕的窗花。精心選自己最喜愛的往上貼。這時,就有男子漢也來指指點點,說一些讓女人們發(fā)笑的話。那些小女兒新剪的窗花是非貼一兩個不可的,否則,她的嘴就要撇成一把小剪刀了。
望著雪白的紙,火紅的窗花,心里便舒坦、溫暖,便覺得日子有了盼頭。
盡管一年一次,盡管過了年就不會再有人去看它,風吹雨打日曬會吹洗掉它的顏色,重新糊補就會棄它們于垃圾堆,但它們卻那樣紅火地存在過,給了故鄉(xiāng)人那么多美好的希冀。因為我總覺得,有它們的火紅,故鄉(xiāng)就不寂寞了;有它們的火紅,故鄉(xiāng)就不單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