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志
蒼涼的沙漠橫亙在前,久遠地流動著,歲月無情地在訴說著騰格里沙漠,訴說著大漠的變遷。
我于2001年被分配到大漠腹地的中武風沙鐵路小站上,師傅是一位快退休的老頭,已工作了近40個年頭。他黝黑的臉膛、不茍言笑,可工作起來卻丁是丁、卯是卯。師傅姓沙,人們就稱他“沙老漢”,諧音是傻老漢。
工作在風沙線小站,艱苦、無聊、空虛,失戀就像一支支無形的利劍,把希望和憧憬劈得支離破碎。每天,我就像在苦海中煎熬般,一心想離開,調轉無果,便開始酗酒,借酒澆愁卻愁更愁。就在我的精神幾近崩潰之時,師傅來了。他站在我面前,木訥地搓著雙手:“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可小站也得有人干啊。”說著,他的眼眶中竟似乎閃動著晶瑩的淚珠。
我感到有些蹊蹺,“沙老漢”今天怎么了?
“孩子,想聽嗎?這事已在我的心底藏了50多年。”“師傅你說、你說。”“沙老漢”能有什么故事?
師傅吸了一口煙,緩緩說道,“50多年前,毛主席‘修建蘭新鐵路的一聲號令,便把勘測線路的人馬分成了二路:一路過黃河,翻過烏鞘嶺,沿河西走廊而下;一路出蘭州,穿越騰格里沙漠,再向西進。我那風華正茂的母親作為一名普通測量員,安排好了襁褓中的我。經過再三請戰,破例地被分在第二路人馬中。他們穿越騰格里,走進雅布賴,把無數標樁夯在茫茫無人區。然而,鐵路的修建最終卻確定在第一路勘測線上。他們無功而返,回來時,卻少了5個人,其中就有我的母親。多年后,一位兩鬢染霜的老鐵路講述了這段歷史,老,人動情地說,‘你媽媽作為全隊惟一的女性,太難太難了。她是為了避開我們去方便時走失的。風暴來得突然,你母親被風頭卷走了。老人的話深深刺痛著我的心。
“感到慰藉的是,母親他們勘測的鐵路線終于在60年代修建通車,從寧夏中衛穿越騰格里沙漠直達甘肅武威。我懷念母親。在60年代末參加工作,便要求來到這條被老百姓稱之為‘沙漠之舟的鐵路。這里一年一場風。風卷黃沙,個把小時便會將鐵道線掩埋。人們疲于奔命地扒挖抬,清理線路的黃沙,破沙開溝,企圖阻擋黃沙,用鐵網罩住沙丘防止其流動……可一切都是徒勞,‘沙漠之舟仍時常被擱淺。沙害肆虐,人們束手無策。‘奇跡是,我們在70年代初用麥草于沙丘上拼組革命口號時,無意中發現的,那就是將麥草半截埋人沙中拼成一米見方的小格來固定流沙。于是,沙漠鐵路線兩側,成千上萬個的麥草小方格便組成了奇特的圖案。麥草方格緩解了流沙侵害,給了我們喘息的機會,我們開始種草植樹。線路旁漸漸有了綠色,‘沙漠之舟也暢通無阻了。孩子,這一切來得不易啊?”
講到這時,師傅已泣不成聲,他連連擺著手離開了房間。望著他那略顯佝僂的腰身,我的心里不知是啥滋味。
師傅母親的故事令人痛心疾首,然而。一件猝不及防的凄婉故事卻使我徹夜難眠。這個既似乎相識卻又很陌生的靈魂,令人聞之垂淚,心顫心碎的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位柔弱的女性。聽了這個故事我哭了,是那種男人野性的號啕大哭。我寧愿這一切都是假的。
那天,我去風沙線另外一個小站檢查線路,同行的林務工區領班把我帶到在鐵道旁不遠的一座墳塋前。領班說,這里埋葬著一位林業專業畢業的女大學生。
沙海的風聲如泣如訴,在領班沉沉的嗓音里,使我感覺到那難以抑制的激動。領班說,1997年,林務工區分來了一位大學生她叫沙玲。這位工區惟一的大學生、惟一的女性為大漠帶來了歡笑。她走到哪里,歌聲、笑聲便回蕩在哪里。
那是1999年春的一個令人心碎的日子,天先是刮著六七級的風。風使沙玲坐立不安,她放心不下剛引進新種植下的那些耐旱植物,風大了,會把它們連根拔掉的,得去看一看。誰能想到,那場風竟然在蓄謀已久著一個,罪惡。就在沙玲飛快地在大漠中奔跑時。十級以上大風風頭趕到了。沙玲被擁進了浩瀚的沙海。沙玲死得一點也不壯烈,遺體被埋在線路旁的那片沙丘中,遠處,一望無際連綿起伏的沙海陪伴著她,近前,“沙漠之舟”和搖曳的沙柳陪伴著她。
我不想讓太多的不幸壓向可憐的師傅,可這一切卻都是真的。沙玲是師傅惟一的女兒,大學畢業后,是師傅把她召回到沙漠鐵路線上。現在,我才體悟到師傅泣不成聲的原由,他的心在滴血,講到母親又怎能不勾起失去愛女的傷痛?我真想對剛退休不久的師傅大喊一聲,師傅,你盡管安心休養吧,風沙線上有你的兒女,我們年輕一代呢?
沙海的風挾帶著特有的燥氣刺痛著臉頰,但我卻不想離去!
我在覓尋西部三代鐵路人的靈魂。我在認識一個世界。
我在追憶失蹤在沙海中的母親和那個令人心碎的春日。
我由衷地感到,沒有一座墳墓像沙漠之冢這樣震撼人心,使人肅然起敬。這是一座與山般博大、與海般寬廣的西部人的墳墓。黃沙堆起,看似極隨意極簡樸,但它卻埋藏著一個壯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