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祥
兼與沈家騏先生商榷。
沈家騏先生在《淺識滕固》(《文匯讀書周報》2007年9月28日)一文中,對藝術家滕固婚姻一事有記載,摘錄如下:
最讓人不為理解的,他竟找了一個很是難看的女人當老婆。那時,滕固對教育家、思想家黃炎培十分崇拜,常常徒步去黃家拜訪。不久,滕固認識了黃家的一個丫頭,那丫頭長得又胖又丑,但很有素養,且待人接物很有禮貌。神差鬼使,滕固竟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黃炎培知道后,徹夜不眠,為照顧滕固之顏面,黃炎培決定認丑丫頭為義女,然后張燈結彩地嫁給滕固。當時,很多朋友都不理解滕固,可他卻說:“外表丑不要緊,內心美才是真正美。”對“唯美”又有了一種更加深涵的注釋。他娶丑女后,恩愛異常,成為從不二色的典范。
我不知道沈先生是據什么材料知道滕固的婚戀事跡的。但據我所掌握的資料,我認為沈先生的這一段話有許多不實之處,現提出來與沈先生商榷。
原在中國美術研究院、現在中央戲劇學院工作的沈寧先生編撰的《滕固藝術活動年表》(《美術研究》2001年第3期)記載了滕固一生的主要藝術活動。滕固,字若渠,誕生于江蘇寶山縣月浦鎮(今屬上海市),1918年從上海圖畫美術學校畢業。1920年秋,東渡日本留學。1921年春考入日本東京私立東洋大學。留日期間,與早期創造社成員田漢、郭沫若、郁達夫、張資平等過從甚密,并在創造社刊物上發表文學作品。1921年初加入文學研究會。1921年5月,與沈雁冰、鄭振鐸等十三人發起成立民眾戲劇社,編輯出版《戲劇月刊》。1924年7月,與方光燾等人組織獅吼社,編輯出版《獅吼》(半月刊)雜志。在1924年里,《年表》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是年日本東洋大學畢業,獲文學士學位,返國后,任教于上海美術專門學校。但對于滕固從日本回國的具體時間,《年表》沒有記載。從滕固的短篇小說集的序《<壁畫>自記》(寫于1924年5月10日)中,可知他從日本回上海的大致時間應是1924年4月中旬。在《<壁畫>自記》后有一個《再記》,內容如下:
此集無足稱述之習作在印刷局中擱幾半載是半載中我降辱身為百千人嗤笑今雖印刷完竣不及見裝訂發行我又被迫出國門
自投滄海流方急
來共魚龍哭失聲
駿馬美人今去也
只身萬里任縱橫
誦曩年舊作悠悠此去我心實痛
國慶日后一日記于東海舟中(原文無標點)
從《再記》中可知,滕固回國后的半年,發生了一件讓他“為百千人嗤笑”的事,但具體什么事,滕固說得語焉不詳。是否是美專的“模特兒”事件呢?據《劉海粟年譜》記載,“模特兒”事件的高潮在1925年8月,因江蘇省教育會通過禁止模特兒提案,而且主要針對的是以校長劉海粟為首的上海美術專門學校。滕固當時只是美專的老師,盡管也是“模特兒”事件的參與者,但還不是主要的“攻擊對象”,何況時間相差一年。滕固所說的“為百千人嗤笑”的事顯然不是指“模特兒”事件。
那到底是什么事讓滕固心痛并被迫出國呢?滕固為他的朋友、同門黃中的長篇小說《三角戀愛》所寫的序《低微的碳火》中,對此事又有進一步的記載。
我又為書中的主人公之一,往事層層,忽然在前,忽然在后,反使我莫由下筆。
我為了此事,各家報紙上詆毀我;識與不識者相率譏笑我;先輩以側目視我;朋儕以鼻息嗤我;親戚昆弟以揣測疑我;母親涕泣述先人的遺訓,以大義責我;我還有怎樣面目序《三角戀愛》呢!
關于我的一層,一方面他是旁觀者清,我的一切難言之隱,他為我宣泄了;我在陶醉中一切模糊影像的事,我所記不得的,他為我提及了;在這里,我不盡地感激他。
更進一層《三角戀愛》的每行每字之外,尚有無盡藏的真實話;我們應得用一番苦心,在筆外求情,言外求意!那么我更有何說。
序文最后落款:十三年十月末日滕固于東京澀谷。可見,滕固因這件事被迫到日本去“避難”了一段時間。
在1924年10月23日的《申報》第二版上,登出了《三角戀愛》的出版預告,這則廣告也可作為這件事情的旁證。內容如下:
三角戀愛黃中作滕固序
作者仗著狂放的天才,纏綿的文筆,描寫精神戀愛和失戀的痛苦,甜蜜處極回腸蕩氣之罷,悲騷處有婉轉哀鳴之苦。這原使作者自寫悲哀,比較旁的著作深刻得多而思想高超。言論怪僻,尤其是言人所不敢言,道人所不能道,直把隱秘的人心,虛偽的世界大聲喊破,是何等大膽的筆仗啊!備有樣本,函索即寄。
從上面三則材料中,可推知滕固在1924年4月至10月期間鬧了一場為社會所不容的戀愛,這起戀愛風波還很轟動!但這就是沈先生所說的娶了黃炎培家的一個又胖又丑的丫環一事嗎?從滕固的敘述中可知,他因這場戀愛事件被迫離開上海,再次來到日本的。而且是一個人孤身前往的!這顯然與沈文的記載不符。
究竟是一場什么戀愛,上面的材料沒有直接交代。好在《章克標文集》(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中,對滕固的婚戀事跡有比較詳細的交代,或許可為我們揭開這個謎團,糾正沈先生一文中的一些錯誤。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指組織獅吼社,出版《獅吼》月刊期間)生活比較混亂,他一個人單身在上海,很少回到家,大概家里也不關懷他。這時他急于求偶結婚,由其好友黃中的導演,做出了一出滑稽戲。(《章克標文集》下冊,379頁)
黃中告訴他,有一個新寡的文君,容貌十分美麗,是做女醫生的,有自立的職業,并且自己開業,收入不壞,而且她家里也富有,男家也是有名大家,所以照現在寡婦可以再嫁,能把她弄來是很合算的,第一是容顏美麗之極這也是滕固所要求的。滕固裝著病人去看病就醫,去看門診之下就一見傾心,覺得婦人是文君再世,可能比卓文君更美也難說,所以決心著手去做司馬相如的鳳求凰了。(《章克標文集》下冊,380頁)
但是,滕固只是單相思,不知如何把對這位醫生的相思傳達過去。事也碰巧,女醫生家里雇傭了一個鄉下丫頭,除了幫忙做雜務之外,也幫著做掛號收費及量體溫等助理工作,可以說是女醫師的一個心腹。黃中又為之出謀劃策:
叫張生去打通紅娘這條路,對紅娘殷勤起來,取得她的好感。紅娘倒也真心實意,肯為張生效勞。她認為張生是個好人,以為女醫師能和滕固結合,是很好的一對。通過紅娘的傳達,鶯鶯小姐也動心了,她正當妙齡,也看到滕固的確是大家公子少爺模樣,人才出眾,相貌風流,很是合意的。事情就快要圓滿成功了。(《章克標文集》下冊,381頁)
但是,滕固與女醫生的戀情很快被女醫生的男家人知道了。男方家里自然不能讓她自己再尋夫家。所以:
男家的家長出面,委托律師在申報上刊登了一條警告廣告,指出黃花奴(即黃中)的姓名,以為他是主謀,當然也不指名的對司馬相如下逐客令,同時還在報上發表了地方新聞,作為一件社會丑事加以揭發,以造成輿論制裁。這又是要引起新舊思想的大沖突的。這種做法是借了大眾之口以發言論,聲討探花郎君和蜂媒蝶使,嚴厲申斥洋場惡少的這種輕佻浮薄的誘因勾搭行為。(《章克標文集》下冊,381頁)
迫于家庭的壓力,女醫生知難而退,滕固毫無辦法!女醫生的男方家長出面干涉,并登報警告,使得滕固名譽掃地。所以,才有《三角戀愛》序中的情形。而且滕固因為這事,大病一場,但在生病期間得到了這位女醫生的心腹的悉心照顧:
一方面也實際出力來照顧孤獨而患病的張生,服侍他,為他做身邊的一切工作,像一個貼身的侍婢,這樣的許多日日夜夜,滕固的病才慢慢地恢復,調養好起來,兩人被社會壓迫得發生了真正的愛情。(《章克標文集》下冊,381-382頁)
所以,就有了滕固娶鄉下丫頭的異常之舉:
有一家大旅社,名叫萬國或環球,是還算比較體面的飯店,滕固在此處舉行結婚儀式……來祝賀并參加結婚典禮的人也寥寥無幾,而且看熱鬧的人也不多,不是盛大隆重而有點寒磣的樣子。……證婚人是鼎鼎大名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可老先生自己沒來,是由張水淇代行的,并在結婚證書上蓋印,印章是用山薯臨時自家刻的。介紹人是黃中,報告了新人相識相愛的經過,愛情成熟的過程。(《章克標文集》下冊,379-380頁)
章克標與滕固早在日本留學時就認識了,而且也是獅吼社的成員。在《世紀揮手》之老友下落一章中,首先就為滕固寫了一節。此外,還在《文苑雜憶》中寫了《滕固與獅吼社》一文。可見,他對滕固是非常熟悉的。《文集》中對于滕固婚戀事跡的記載與滕固自己在序言中的敘述基本吻合。可見,滕固的婚戀事跡不僅僅是娶了一個鄉下丫頭這么簡單,而是經過了一番曲折,結婚的對象也不是黃炎培家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