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 詩
上個世紀80年代,我特別迷戀錢鍾書,凡是和錢鍾書相關的書,我都特別在意,首先看到的是錢鍾書的《林紓的翻譯》,后來又知道錢鍾書小時候(大概是上小學時)家里竟然有一大箱子的林譯小說。他就是這樣培養起讀外國小說的興趣的,所以上中學時,錢鍾書已經可以直接讀原版的外文小說了。因此我就特別去收藏商務版的林譯小說叢書,陸陸續續配齊了這十本書。
那時候工資非常少而手頭的余錢也僅僅是一二十塊或幾塊錢的稿費,卻幾乎天天要到西安古舊書店去覓書,每每看到魯迅題字的匾牌高懸于店門口上方,總感到這里就是我的樂土。西安古舊書店的兩位經理范文、張鳴和老顧客熟了也特別客氣,且常常和我們聊天,全是書林的各種趣事、典故與消息。到了90年代初,古舊書店要拆遷而暫時關門,兩位經理就把大量的藏書拿出來出售,怕放的時間長了。變質而毀掉。還是還書于民好啊!正是這樣的機緣,我一眼看中的,便是林紓譯作《海外軒渠錄》,當時花了非常心痛的三元錢才拿到手。
多少年后,每每把玩此書,仍讓我異常興奮,起碼有以下幾點可與同好共賞:
第一、讀了三十余年商務印書館的書,還從未見過在“商務印書館”之前加上“中國”二字印在封面上。只知道講版本乃看中初版之書,卻從未特別注意商務印書館之版權頁上,竟有“首版”一說。同為1906年,我收藏的商務版另一本翻譯小說《紅柳娃》之版權頁上,卻是“初版”。不知“首版”與“初版”之微殊何在?每每念及這兩處細節,遙想書林之海乃無邊無涯,誠如英國藏書家愛德華·紐頓所說:“沒有人知道書的一切。”(見《聚書的樂趣》)
第二、國內研究林紓的專家張俊才的《林紓評傳》(中華書局2007年4月第一版)中的“林紓翻譯目錄”曾提到此書:“《海外軒渠錄》Gul-liver's Travels(1726)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54)原著。魏易(或曾宗鞏)口譯。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四月商務印書館出版。”張俊才所謂“魏易(或曾宗鞏)口譯”之說,顯然有誤!亦由此可知,張教授顯然未見到過原版的此書!
我們都知道王國維研究中國上古史的最大貢獻是總結出來的“二重證據法”,既要利用文獻,又要利用實物,用出土實物來證明文獻,又用文獻記載來解讀出土文物。我們今天研究近代文學、現代文學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即不但要利用人文學科等理論去解讀作家之作品,還要利用作家之作品同各期之不同版本的實物乃至于信件、流派團體的檔案與實物、與作家相關的重要人物的實物以及作家生活過的地方的實物互證,才能客觀而實事求是。
只要細看同期林譯著作的版權頁、此書的版權頁、此書正文頁即可知道:魏易為口譯,閩縣林紓、長樂曾宗鞏同為筆譯!當然,林紓一生所翻譯的著作共246種,出版的就達222種,本本都要搞清楚,亦非易事。
第三、葉靈鳳《讀書隨筆·藏書印的風趣》曾云:“正當的鈐蓋藏書印的方法,最主要的一方,我以為是該蓋在一部書正文第一面的下方,即著者或編纂者的姓氏的下面,以貼近書的邊框為宜。再其次,則每一冊的最后一頁的下角,也該鈐一方壓卷。”葉氏所言極是。此書之原藏者很可能就是“康幼宸”,其最主要的藏書印即“隴上僕蘭(?)氏珍藏金石書畫印”為朱文、白文相應,卷終一枚壓卷之篆文“幼宸”又玲瓏可喜。——可以推想原藏書者之品味很不一般。
《民國時期總書目》(外國文學卷)說,北京、上海、重慶三大圖書館所藏林譯小說皆不全,1915年以前的許多版本已無法弄清,而我的此書和相關的幾本,品相皆在八成以上,保存完好,核對其版權與藏家之變化,又脈絡清楚,藏書之雅趣存焉。
一百多年前的愛物為余所藏,我總是將它放人一牛皮信封內,再裝入箱中,待到每年的曬書日才敢拿出來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