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綱是與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一道成長起來的新一代經濟學家,是這一代經濟學家中有一定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說他有代表性,是因為在他身上,比較鮮明地體現著這一代學人的特點——
經歷了“上山下鄉”,高考恢復后的最初幾年考入大學,在思想啟蒙和充滿熱情的改革歲月里完成學業,比較早地接續上中斷有年的現代經濟學知識譜系,以經濟學為工具,參與我國的改革開放和經濟建設事業,在國內外經濟學界有著很高的知名度和影響力。
2002年,筆者與張曉晶、胡曉翔合著出版了《當代中國經濟學家學術評傳:樊綱》,饒是如此,我對樊綱教授的了解也是有限的、理解也未必準確。這里,我簡要地梳理一下樊綱教授的基本經濟學思想。
經濟學的范式革命
樊綱與他同時代學人的一個共同特點,是有著強烈的危機意識與前沿意識。正如他自己所說的,“經濟學家們不能沒有緊迫感。如若不能在一兩代人之內走到經濟科學的前沿,恐怕我們就會被開除球籍。”這種現在看起來相當陌生的“球籍”意識,在20世紀80年代是一種占主流地位的社會情緒。封閉和隔絕幾十年后,中國的社會科學,包括經濟學在內,都有一種緊迫感,希望盡快地克服封閉,走向前沿。
在樊綱看來,西方經濟學的先進首先在于其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體現為一整套經濟學語言。改變經濟學思維方式,實際上就意味著需要引入新的經濟學語言。當時,中國的經濟學在蘇聯經濟學的影響下,成為基本上與西方經濟學體系隔絕的語言系統。隨著中國改革開放,這兩種語言系統的互譯和溝通就被提到了議事日程。
20世紀80年代,樊綱學術研究是從比較經濟學三大體系開始的。通過對三種經濟學語言系統的比較和綜合,尋找走出傳統的社會主義經濟學體系的道路。當他進行這項工作時,實際上就為中國引入了一套新的經濟學語言,這是一場經濟學的語言、思維方法和分析方法的革命,即范式的轉換。
1989年第5、6期《天津社會科學》發表了樊綱的《論經濟學的五個基本問題》。這篇論文發表的時候,中國歷史正處于一個重大的時刻,該文未必引起了學術界的注意。但是,這篇文章,可以說是樊綱在80年代學習和探索的一個總結。樊綱從理論邏輯出發,得出了市場機制優于計劃機制的結論,這個觀點應當說已經突破了蘇聯范式。
1995年,《經濟研究》發表了樊綱的《“蘇聯范式”批判》。這篇文章在經濟學界引起強烈反響。實際上,早在5年前,這篇文章就公開發表了。1990年,著名經濟學家于光遠主編一本新中國經濟理論史,樊綱撰寫第一章,這部分內容“埋沒”在理論史的回顧當中,沒有引起重視。1995年,他把這部分內容抽出來,加上了“‘蘇聯范式批判”的標題,單獨發表。
這篇文章是對1979-1989年中國經濟學界理論研究情況的描述,是對十年來經濟理論界主要學術觀點的一次回顧。樊綱指出,中國經濟學在1979年前及1979—1989年期間的范式,仍然是50年代初蘇聯版《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那個范式。盡管人們習慣于把這一范式稱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但樊綱認為,它實際上是“蘇聯版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蘇聯范式”。這一范式自1949年以來,一直就是主導范式。西方經濟學范式在50年代初期,就成為被批判的重點。通過一系列的政治整肅和學術批判,西方經濟學被貼上了理論上反科學、政治上反動的標簽,而被懸置、封藏起來。雖然其間也有一些西方經濟學的譯著出版,也編了若干西方經濟學教科書,但是,這些東西的存在不過是為了證明蘇聯范式的正確而已。
樊綱的幸運或許在于他一開始進入經濟學,就選擇了西方經濟學專業,這是一門與蘇聯范式經濟學完全不同的話語體系,雖然也面臨著用蘇聯范式批判這種體系的任務,但是,畢竟是不同的邏輯體系。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博士課程尚未結束,他就到美國這個現代經濟學最為發達的國度研習。他完全被那里教授的經濟學迷住了。正是在美國,他悟到了現代經濟學的奧妙。
樊綱在很多場合都講到他在哈佛的開悟。他在哈佛的時間并不長,也就是兩年,但是,在哈佛的兩年,是一個高強度、高濃縮的學習過程。學到的東西非常多,也非常系統。
在哈佛兩年,學習的理論是西方的,但是,縈繞于他心中的問題卻主要是中國的。樊綱關注的經濟學,說到底,還是中國的經濟學。他認為,中國的經濟學,若不能在理論眼界、思維方式、判斷標準、推理邏輯等方面來些“大徹大悟”,是難有大長進的。他不僅自己大徹大悟了,而且,也希望用自己的開悟去推動、喚起中國經濟學的開悟。
在他看來,當代中國經濟學家的使命,就在于努力吸收西方現代經濟學的營養和精華,用來豐富和發展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中國經濟學,增強它的科學性、適用性,更好地為中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事業服務。
樊綱為經濟學所引入的,不僅僅是實證的思維方式,而且還有經濟學的表達方式。在談論經濟學和經濟問題的時候,不再是滿口應當如何如何,不再是政治領袖人物如何如何說,不再是說教的口吻。代替這種說話方式的,是客觀的、冷靜的、明確的風格,各種經濟變量之間的關系,通過實證的、在很大程度上是模型化的表達式得到闡述。
在這一時期,樊綱寫了很多文章,包括在報紙上開設專欄,運用現代經濟學分析中國面臨的經濟問題,產生了很大影響,他也因此被視為“西方經濟學在中國的出色的理論闡釋者”。
追求中國經濟學的獨立“人格”
1987年,樊綱帶著解決中國經濟問題的雄心壯志從美國回國。他認為自己取到了經濟學的“真經”。前輩經濟學大師們榜樣的力量也激勵著他。
追求經濟學的獨立“人格”,是樊綱經濟學建構的最大特色之一。他給自己確定的“身份”和位置首先是理論經濟學家。而所謂的理論經濟學,在他看來,就是超越國別、民族、利益集團,超越階級性而普遍適用的基礎性學科,實際上也就是指在工業革命以來主要由西方人發展起來的一套理論體系,即西方現代經濟學。
當更多的經濟學者熱衷于“上折子”、“當智囊”的時候,樊綱則強調基礎理論的重要性,只有基礎理論才賦予經濟學以獨立的品格。他在(《樊綱集》自序中說:以前我們一方面是總聽到有人要求我們為某種政治目的服務,要我們隸屬于什么,另一方面許多研究人員自己也總是自覺不自覺地跟在非學術的運動后面跑,使自己的研究從屬于某種“派別”,以致搞研究的目的也是“升官”,為了“得勢”,而不是追求真理,這也是我們經濟學自己的獨立“人格”遲遲不能建立起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針對這種社會風尚,樊綱明確提出:中國的經濟學還有待發展,經濟學家們自己,除了要搞好基礎理論的學習與研究之外,還要努力把經濟學當作一門學科、一門專業、一個職業來加以發展,積極建立起這一學科自己獨立的“人格”、獨立的評價標
準、獨立的價值體系。
這個觀點是如此鮮明。它的提出,可以說是中國經濟學的“獨立宣言”。
當然,樊綱很清楚,學者也是人,同普通人一樣,也受著功名利祿的誘惑,也會以能見用于當世為榮耀。因此,這個觀點未必會對校正時風起到作用。但是,這個觀點的提出畢竟顯示了中國經濟學家的一種努力——他們已經意識到,經濟學應當是一門獨立的、具有自己“人格”的學科。它的學科屬性來自于它自身特有的問題和特有的邏輯,也就是說,來自于它自己的基礎理論。
在他看來,經濟學理論原則上是“中性”的,經過適當的應用,可以為政治、政黨、私人、企業服務,經濟學家也可以改行從政、經商,也能通過這種“改行”為社會作出自己的貢獻,有的人把經濟學當作“敲門磚”,志在“從政”,這本身無可非議。樊綱所強調的是,即使要這樣做,也要認識到經濟學本身應首先是一門科學專業。,樊綱認為,從事經濟理論研究的人,應當明確兩點:第一,經濟學研究,是一個特殊的但同樣平等的職業,與從政、經商等是一樣的。當一個好的教授、研究員,與當一個好的政治家、好的企業家,是“等價”的,用不著去“巴結”別人,總看著別人比我們“風光”;第二,理論家要努力去用自己的理論“指導實踐”,而不是去聽別人的“擺布”。
在這個問題上,樊綱顯示出十分堅韌的理想主義,也可以說是“書生氣”。他堅持認為,只有經濟學家才有可能代表著全民的利益,理論經濟學家的天職或職業道德,就是為全民利益呼吁,追求的目標是社會福利最大化。只有這種經濟學家才是社會的“圣賢”。
樊綱自其出道開始,在現實政策問題上就采取了與同時代的經濟學家們十分不同的姿態,我把這種姿態稱作“旁觀者”的姿態。他常常自嘲地說,自己過于冷漠。實際上,對于一個學者,所謂的冷漠,就是保持獨立的判斷,忠于自己的理論邏輯,法國著名社會學家雷蒙·阿隆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介入的旁觀者》,樊綱與此大體類似。
編者手記·樊綱小傳
當今中國經濟學界,在于光遠、吳敬璉、厲以寧、張曙光等老一輩經濟學家之后,樊綱、魏杰、劉偉、范恒山、張維迎、周其仁(當然還有更多這里沒有提到的)等這一批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青年經濟學者,堪稱中流砥柱。我們的專題,之所以選擇樊綱,更多的因為其本身具有的標本性、典范性意義,正如本文作者、《中國經濟時報》副總編輯張劍荊所說的那樣。
繁忙且嚴謹的張劍荊僅愿意從專業的角度來解讀樊綱。這樣,就缺少了《中華兒女》讀者關注的“樊綱個人成長史”。好在,樊綱教授是那樣的親切、嚴謹、認真,雖然日程滿滿、工作繁忙,但他卻抓緊一切時間,迅捷地配合我們一起完成了下面的“樊綱小傳”:
24歲那年,樊綱參加了1977年的高考,在填報專業時,一直就喜歡文學的他還是選擇了經濟學,“下鄉那幾年看到農村那么多問題,覺得經濟問題是中國發展的大問題。”
整個20世紀80年代,樊綱更多的是埋首書齋,系統地閱讀各家學說,鉆研經濟學基礎理論。從1978年進人大學到1988年榮獲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學博士學位,樊綱的腳步扎實而穩健。
1988年,樊綱博士畢業后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這是中國最高水平的經濟研究機構,薈萃了眾多一流的經濟學家。在朱紹文、于光遠、張曙光等諸多經濟學前輩的培養、熏陶與提攜下,樊綱在經濟學領域的積累日漸釋放開來:
1989年,他在中國社科院攻讀博士期間撰寫的論文《現代三大經濟理論體系的比較與綜合》,被譽為是中國大陸第一部對各種經濟理論作比較研究的專著;1991年,他的《灰市場理論》因對中國經濟問題獨到而精辟的分析而榮獲中國經濟學界最高榮譽“孫冶方獎”;1992年,他主筆撰寫的《公有制宏觀經濟理論大綱》,被譽為中國經濟學近50年發展史上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專著;此外,《市場機制與經濟效率》、《漸進之路——對經濟改革的經濟學思考》、《走向市場》、《經濟文論》、《樊綱集》也先后出版……
1987年從哈佛歸國、1988年博士畢業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是樊綱學術生涯中碩果累累的8年,他的社會知名度迅速上升。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前后,經濟學界流行著“京城四少”的說法,雖然版本不一,但樊綱都被列入其中,他成為媒體關注的“公眾人物”,影響輿論的“意見領袖”之一。
勤奮鉆研,高產著述的同時,樊綱還先后擔任《經濟研究》編輯部主任、經濟研究所副所長。1992年,他被破格晉升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被評為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1993年,他成為中國社會科學界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之一。
1996年,樊綱離開工作了8年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進入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從事宏觀經濟學、制度經濟學等方面的研究。在這里,樊綱的理論研究與學術造詣日臻成熟。由他擔任所長的國民經濟研究所在業界聲名遠揚。李揚、劉鶴、劉世錦、王小魯、馬建堂、鄭京平等中國當代政經界的“大腕”云集于此,共同致力于促進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努力探索經濟研究體制本身的改革。
雖然現任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改革研究基金會理事長、國民經濟研究所所長、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院長等多個職務,同時兼任北京大學、南開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經濟學教授,但樊綱卻說:“其實我一輩子就做一件事——經濟學研究。”
在他看來,經濟學是一門有魅力的學科,深入專業才能積累知識與經驗,形成核心競爭力。其俊朗的外表、新銳的觀點、獨到的分析,吸引了無數擁躉。樊綱卻說:“經濟學家所謂魅力,源于把學問學透,這是學者學術魅力最基本所在。只有學透了,才能深入淺出,學會寬容、樂觀。”
雖然身兼數職,樊綱依然要求自己更多地專注于理論經濟學的研究,而不像有些經濟學家那樣,過多地卷入到企業活動中。調研、報告、講課、著述,是他生活的主調。
除上面提到的論著之外,樊綱還先后出版了《中國漸進改革的政治經濟學》、《面對轉型之難》等學術著作和《論改革過程》、《改革的動態理論》、《借鑒雙軌制創設中小企業板》、《收入差距擴大的癥結是體制》、《防“過熱”更要防“過冷”》、(《亞洲金融危機十年后的再反思》、《對科學發展的九點思考》等論文。2005年,他再次榮獲孫冶方經濟學優秀論文獎。另外,他主編的英文專著《IndustrialReform and Macroeconomic Instability inChina》和日文專著《中國:未完成的改革》,都在國內外理論界產生了較大影響。
在樊綱辛勤耕耘的同時,各種榮譽接踵而至。2004年,樊綱被法國奧弗涅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2005、2008年,他連續兩年被美國《ForeignPolicy》與英國《Prospect》雜志共同評選為“全世界最受尊敬的100位公共知識分子”之一;2006年8月,樊綱榮任新一屆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
也許正是看中了樊綱對中國發展中觸動根源的經濟問題的獨到見解與犀利分析,中央政府領導和各部委常向樊綱就各種經濟政策問題進行決策咨詢,世界銀行、UNDP、ESCAP、OECD等國際組織也邀請他擔任經濟研究顧問。
樊綱一直堅持他對自己的理論經濟學家的定位,更多、更深入地關注基本層面和趨勢性的問題,然后提出建議。早在1995年,他就提出要防止經濟進一步下滑,應采取啟動內需的政策。2003年,樊綱是最早對中國經濟過熱發出預警的經濟學家之一。2007年,隨著股市的財富效應不斷顯現,大量資金進入股市,樊綱又提出了他的擔憂。2008年,特別是最近幾個月來,中國經濟受到了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但樊綱卻很樂觀,“中國經濟體系自身具有抵御風險的能力,我們一定能最先走出去!”
因為不相信天下的事情一天能夠做成,所以樊綱一直鼓吹漸進式改革。雖然20世紀90年代曾因提出“經濟學不講道德”而引起社會激辯,但樊綱卻堅持經濟學家該有社會良心,“學者應該講真話,把現實擺出來,讓公眾和政府做好思想準備。”
文字編輯: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