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志菲
他是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經濟學大學生,幾十年來都在工業經濟理論園地里辛勤耕耘,與中國經濟改革風雨同行;他與中央高層有過神交,他的名字與許多科學觀點的提出緊密聯系……
他就是著名經濟學家周叔蓮。采訪中,記者感受到他為人處世的嚴謹、認真,讀到了老一輩知識分子懷抱對人民對歷史對國家高度的責任心及對社會進步的關切之情。
對弟弟所作的犧牲心存歉疚
周叔蓮是人們所熟知的當代經濟學家,但是人們可能不太清楚,讀大學時他最初所學的專業卻是哲學,后來才轉到經濟學系去的。記者就此事當面向周老求證時,回憶起自己“多災多難”的學生時代,他感慨不已。
周叔蓮出生在江蘇溧陽縣一個清貧的家庭里,從小熱愛讀書,學習成績很好。那年,他與弟弟同時考上了初中,但家里卻只能供一個孩子念書;在惟取其一的這場抉擇中,周叔蓮上了中學,弟弟輟學了。這件事讓周叔蓮一生都記憶深刻,他對弟弟所作出的犧牲至今心存歉疚。當時,深感讀書機會來之不易的他,惟有努力學習以報答家庭的厚望。
1946年3月,勤奮好學的周叔蓮考上了南方名校江蘇省立常州中學,讀高中。在常州中學,思想進步、嗜好讀書的周叔蓮讀到了許多進步文學作品,如魯迅、巴金等人的作品,也看了許多社會學方面的雜志。當時的學人儲安平主辦的《觀察》上經常刊登有費孝通先生的社會學方面的文章,周叔蓮看后,覺得費先生談到的一些社會問題正是自己所關心的。所以,他“很佩服費孝通先生,愛看他的文章”,也對社會學產生了濃厚興趣。常州中學的數理化水平很高,但周叔蓮那時的志向已轉為學習社會科學,在高中三年級時他便轉到了文科班。
“升大學時,我想考社會學系,但那時考大學很難,錄取的卻是上海同濟大學哲學系,我也沒法再挑,是1948年9月入的學。”當時時局震蕩,國民黨政府發行金元券,引發通貨膨脹,有段時間甚至什么東西都沒有賣的。周叔蓮這些剛入學的新生雖然也交了錢在學校,卻只能每天早晚吃兩頓飯,餓著肚皮。
在同濟大學,周叔蓮經常看些進步書籍,讀郭沫若等人的文章,接觸了馬克思主義。那時淮海戰役已經打響,平時同學們聚在一起就是議論時事,指著地圖說解放軍打到哪了。學潮運動后,國民黨軍警要查封進步雜志,抓捕進步學生,抓捕名單上有周叔蓮的名字。于是,在餓肚皮與被抓捕的雙重壓力下,周叔蓮在學校辦理了休學手續,回到了家鄉溧陽。雖說學習哲學的時間不長,但這短短幾個月培養了周叔蓮對哲學的興趣。“后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隔些時候要找些哲學書來看看。除了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也學習其他哲學理論。我憑經驗感到,閱讀好的哲學書可以使人‘聰明一點。”
與北大的“無緣”與“有緣”
回鄉后,周叔蓮作起了小學教員。1949年4月溧陽解放,這以后他看得較多的刊物是于光遠先生辦的《學習》雜志,他對于光遠的觀點很佩服,對政治經濟學發生濃厚的興趣。這樣,學習政治經濟學的念頭開始在周叔蓮心里萌發。
因為周叔蓮看的書多,懂得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知識也多,工作也積極,1949年8月他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縣教育局曾委任他為學校政治輔導主任,后來又聘任他為小學校長。但是周叔蓮一心想讀書深造,學習馬克思主義,追求真理。家里經濟條件雖然不好,但家人還是全力支持他繼續求學。于是,辭掉教職,周叔蓮在家復習半年。
1950年,參加大學入學考試。“當時,各個大學都是單獨考試,不像現在統一考試。我還記得在上海考試時就睡在交通大學的教室里,又黑又臟,一種叫‘臭婆娘的蟲子都爬到人的臉上、鼻子里……我也參加了北京大學的考試,后來在報紙上看到北京大學錄取名單上,我的名字在法律系的第一位,心里非常高興,也很向往北大。”建國初,全國高校實行院系大調整,同濟大學哲學系并入復旦大學。上海復旦大學恢復周叔蓮學籍的通知早已來了,可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入學的時間只剩幾天了,焦急的周家人只好給周叔蓮打點好去上海的行李。就在臨行前一天下午,北大的錄取通知書才姍姍而至,已選擇去上海的周叔蓮只能與北大說“無緣”。
學籍轉到復旦大學后,周叔蓮轉入社會學系,但不久社會學系被取消了,他才如愿以償地進入經濟學系,得到系統學習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機會。通過廣泛閱讀世界經濟學著作,周叔蓮覺得西方經濟學理論與馬克思的經濟學理論同樣精彩,這為他以后從事經濟學理論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記者插言,“選擇經濟學這個專業,您當時有沒有想到自己將來能干什么職業?”周叔蓮連連擺手,“我讀經濟學,沒有想去經商做生意、賺錢發財什么的,完全是自己的興趣,想要了解社會經濟發展的規律。同時,也感到新中國剛剛建立,經濟要重建,需要懂經濟的人,所以學經濟學的出發,點是為了革命和建設,追求真理。再說,那時大學生都是國家統一分配,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樣,反正我自己根本就沒去想自己將來的職業是什么。”
由于國家經濟建設的需要,1953年,周叔蓮他們這一屆剛讀完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提前與大學四年級的學生一起畢業分配了。周叔蓮和另外一個同學一道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中國社科院工業經濟研究所前身)。到了北京之后,周叔蓮才了解到經濟研究所剛由中國科學院社會調查所改名不久。“開始我被分到了經濟史組,但我是學習馬克思經濟學的,對國外的經濟史不熟悉。所里就安排我去北京大學經濟系聽課,其實也算是圓了我去北大學習的一個夢。”
還工資和獎金一個“清白”
“文革”期間,周叔蓮的研究工作不得已被迫中斷。但是,他抓住時間進行學習,就連下放到干校勞動時,還借了全套《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本一本地讀。后來回到研究所,他又結合學習外文,到北京圖書館、中科院圖書館和經濟研究所圖書館借閱西方經濟學及西方經濟史的著作。從書齋走向廣闊的建設天地,然后又回到沉靜的書齋,有了接觸實際工作的歷練,飽讀經濟理論的周叔蓮后來一發不可收拾地發表了許多有見地、有時代特色的理論觀點,也逐步奠定了他在我國經濟理論界的權威和地位。
1966年前,周叔蓮主要研究政治經濟學和中國農業經濟問題,曾參與孫冶方主持的社會主義經濟論研究工作。1974年,李先念委托谷牧在國家基本建設委員會附設一個經濟政策研究室,研究中國工業現代化和固定資產投資、經濟效益問題。為此,周叔蓮1974年起被借調到建委經濟政策研究室,1979年回到工業經濟研究所工作,這以后他參與或主持了中國經濟結構調整、中國工業經濟發展戰略、中國產業政策、中國城鄉工業協調發展等國家重點課題的研究工作。他對我國國民經濟運行情況和問題的深入了解,很大程度上緣于借調到國家建委的這一段時間。
“借調在建委工作期間,我和建委的同志以及
其他單位的同志經常下基層調研,比如建筑工地、工廠。在建筑工地我看到,一包水泥,工人一鍬下去,從中截斷,一個包裝袋就報廢了。但是若把水泥從封口處倒出,就可保留一個完好的袋子以供重復使用。那個年代物資還很緊張,一個包裝袋值五分錢。如果工人節省下這五分錢,再將這五分錢當作獎金獎勵給工人,會調動工人的勞動積極性的。”周叔蓮在調研當中善于發現問題,也很會開動腦筋解決問題。但是,當時提出獎金獎勵卻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四人幫”把按勞分配看成是“資本主義的舊事物”,說社會主義工資是“資本主義的舊范疇”,實行物質獎勵是“搞修正主義”。通過這段時間的工作,周叔蓮深切體會到林彪、“四人幫”散布的謬論對實踐造成的嚴重危害。但是,對于謬誤,人們都只敢怒而不敢言。周叔蓮在建委除了調研,就是抓緊時間多讀書,看馬列的書籍。
“四人幫”垮臺后,學術界還是一派冷清肅殺。敢于說話的周叔蓮較早地對“四人幫”攻擊社會主義按勞分配、社會主義商品生產、社會主義企業管理的謬論進行了分析批判。在由他主筆,和吳敬璉、汪海波合作,發表在《光明日報》1977年12月5日、12日的《論社會主義工資及其具體形式》一文中,率先對“四人幫”的謬論進行有理有據有說服力地批駁,首先提出社會主義的工資也可以采用計件工資、獎金等多種工資形式,社會主義的工資不屬于資本主義的范疇。這是當時全國為工資和獎金恢復名譽的第一篇文章。那時,經濟理論界對“按勞分配”進行了幾次大討論,徹底清除了“左”的思想理論觀念。
周叔蓮現已年邁古稀,但他面色紅潤,聲調鏗鏘,更是一身正氣。記者問,當時“四人幫”剛垮臺,余毒還在,您卻大聲批駁其謬論,有沒有考慮會給自己帶來什么麻煩?周叔蓮操著濃重的江蘇口音告訴記者:“其實,我是個相當穩重的人,看準了、有把握的事才會去做,太冒險的事我不做。再者,我認為是真理,就會去追求。后來發表出去了,也對什么后果無所謂了。”
與中央高層結下一段文緣
1975年,鄧小平被恢復工作后即進行整頓,在科學院施行科學條例。中國科學院寫了一個關于科技工作的《匯報提綱》向鄧小平匯報,提出了“科學技術也是生產力”、“科研要走在前面,推動生產向前發展”的觀點。沒想到,遭到了“四人幫”的肆意攻擊,批判《匯報提綱》為“大毒草”,還造謠說馬克思沒有說過“科學技術是生產力”。
粉碎“四人幫”后,周叔蓮認真研究了科學技術發展的歷史及其對生產的影響,并鉆研了馬克思的有關論述,認為對“四人幫”誣蔑“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為“修正主義”觀點的批判、尊重知識和知識分子是理論上“撥亂反正”的一個突破點。周叔蓮大膽地撰寫了題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文章,系統地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論證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觀點正是馬克思的經濟學理論觀點,駁斥了“四人幫”的謬論。
文章寫成后,周叔蓮將稿件寄給了《光明日報》編輯部。“當時《光明日報》理論部的負責人叫馬沛文,鄧家榮是編輯。馬沛文認為這篇文章非常重要,但有些觀點又把握不住,不敢貿然發表。因此,在發表之前把這篇文章的校樣送給胡耀邦同志審閱。”令周叔蓮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一篇文章竟引起中央高層的深切關注。
胡耀邦利用“五一”節的假日,對原稿進行了反復認真的修改。然后,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退給《光明日報》編輯部。編輯部又將修改稿退給了周叔蓮。周叔蓮把胡耀邦的修改稿重新整理后,送到報社。文章于1977年5月30日發表出來時,題目改為《科學、技術、生產力》,刪去了一些篇幅,但主要觀點沒有動。“可能編輯是出于版面的考慮,我當時曾就文章的刪節一事寫信給胡耀邦。”胡耀邦立即給周叔蓮回了一封信。
采訪中,記者注意到胡耀邦在信中寫道:“經過你鉆研過的這篇論文,在《光明日報》同志的支持下,終于同廣大讀者見面了。我敢斷定:這至少是幾百萬人——包括我們黨的許多領導干部、經濟工作者、理論工作者、廣大的科學技術工作者,要看,要傳播。這么多人從這篇文章中打開了眼界,明辨了是非,汲取了力量,從而能更好地為我們的偉大事業而奮斗。這該是感到足以對得起黨和人民的一件事情。”
從信中可以看出,中央領導對科技、對知識分子是抱有殷切期望的!但令人遺憾的是,那篇關于“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胡耀邦的親筆修改稿當初已經寄給《光明日報》,無法查到下落。
《科學、技術、生產力》這篇論文是在粉碎“四人幫”后,首先提出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觀點,這可以說是經濟理論界做出的一大貢獻。這篇論文1984年獲孫冶方經濟科學論文獎。不過,周叔蓮強調:“其實,胡耀邦對這篇文章作了大量的工作,而且沒有他的支持和幫助,這篇文章很難發表。”
文字編輯:余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