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唐
我原來以為,換個工作、換個城市,就像換個褲頭那樣簡單。
當時一個人從北京去美國,四六不懂,也就是簡單托運兩個巨大的箱子,隨身書包里幾十張盜版光盤,貼肉錢包里幾張薄薄的百元綠色美鈔。我在首都機場里抱了一下面目如春花身體如高梁飴的女友,向老媽老爸揮了一下手,在飛機上曲折婉約地睡了一覺兒,就到“美帝國主義”的地方了。所以想像從中國的北京轉到中國的香港,應該像換個褲頭那么簡單:舊的脫下來,扔進洗衣機,新的從衣柜里拿出來,踹兩下腿套上身體。
但,卻非如此。離開北京就是第一桶麻煩。雖然人實際上受雇于外企,但是名義和手續上我的單位是外企服務公司。外企辭職,簽署各種保密協議和非競爭協議,交還機要文件、鑰匙、秘書、門卡、公司信用卡、手機、電腦之后,還要去外企服務公司結算我的各種福利保險、住房基金。具體金額的算法比對沖基金的高級操作還復雜,基本上它給我一個卡,給我多少我就拿多少,密碼還不告訴你。還發給我一個存折,和這個卡不是一個銀行的。這個卡和這個存折什么關系,一層樓的人也沒能跟我說明白。還有,我的檔案要存在北京市人才市場,交幾百塊,別問為什么。我也可以存別處,但是別處,沒有在外企公司現場辦公。至于別處是哪些去處,在什么地方,什么價錢,北京市人才派出的現場辦公人員也不知道。還有,我的戶口要自己存街道,我的醫療卡和繳費記錄我要自己留著。
然后是處理身外之物。先是房子,房子要租出去。靠著我極簡主義的裝修風格,我租給了一個英國大使館做文化藝術項目的半大老頭。項目做四年,房子就租四年。
我要搬出去,光書就裝了四十箱。不可能搬到香港,這些書進了我香港的房子,我只有掂著腳尖坐在廁所里睡覺了。實在沒人可欺負了,還有父母。書堆進老媽原來的臥室,箱子摞了三層。老媽叫嚷,樓板要塌的。
除了房子,還有寬帶網。我跟英國大使館的半大老頭說,你還是留著用吧,北京也沒有《閣樓》賣,你老婆也不在。他說,是啊是啊。還有手機,我申請了一個語音信箱,錄了個問候語,中英文各一遍,大意說,我到南方去了,有話就撂下。我反復聽了好幾遍錄音,才勉強接受,電話里那個公鴨嗓的男聲是我自己。
然后是處理身外之羈絆。頤和園的西堤和故宮后屁股上的筒子河,我帶不走,但是要使盡全身力氣,惡狠狠地看一眼,聞一鼻子,能摸的地方慢慢摸兩把:一棵是柏樹,另一棵也是柏樹。古玩城帶不走,酒肉朋友帶不走,我在一周的時間里,每天趕三個局,基本都見過了,至少能抵三四個月,不去念想。康寧按摩院的獨眼龍老白帶不走,三聯書店帶不走,又買了十幾本,行李裝不下,繼續堆到摞了三層的書箱上。
然后還有到了香港的第二桶麻煩:旅行手續、工作手續、房子、手機號碼及通知所有同志,銀行戶頭、寬帶登記、書店、技術好的盲人按摩院、各種銀行卡飛行里程卡的聯系辦法更新。
所以,如果不考慮思念、糾纏、反復,以及雙方親友團,換個城市簡直比換個老婆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