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滄桑起風情

遲子建

大約三百年前吧，葡萄牙殖民者從非洲大批地往巴西販賣黑奴。由于路途遙遠，黑奴在海上漂泊過久，上岸時往往手足僵硬，不能行走，恍若殘疾。販奴者為了讓手中的“貨”鮮活出手，勒令黑奴在狹小擁擠的船艙中跳舞，活動筋骨。黑奴們便敲打著酒桶和鐵鍋，跳起了流行于非洲的“森巴”舞。

森巴舞來到美洲后，很快吸納了歐洲白人帶來的波爾卡舞，以及當?shù)赜〉诎踩说奈璧福葑優(yōu)轱L靡巴西的“桑巴”。看來藝術(shù)的融合，是不分種族和階層的。藝術(shù)的天然性，總是使它比政治要先一步到達“和平”。

對于我們來說，里約熱內(nèi)盧的夜晚，是不能不看桑巴的。

我們走進劇院時，桑巴舞的表演已經(jīng)開始了。流光溢彩的舞臺上，幾個男演員穿著金色長袍，戴著插有五彩翎毛的高筒帽子，正隨著激昂的樂曲，且歌且舞著。他們滿懷朝氣和力量，無論左右移動還是旋轉(zhuǎn)，雙足如同躍動的鼓槌，輕靈激越。接下來上場的，是幾個花枝招展的少女。她們穿著紅黃藍綠等色彩艷麗的服飾，袒胸露臂，像一群花蝴蝶，滿場飛舞。她們修長的腿，宛如魔術(shù)棒，令人眼花繚亂。開始的半小時，我們看得饒有興味，可是隨著節(jié)目的深入，在鑼鼓和鈸一個節(jié)奏的敲擊聲中，我們漸漸有些審美疲勞了，不管舞臺上的人怎樣變換造型，一行人還是無精打采地垂下頭。桑巴其實就是一場狂歡，而狂歡是會把人噎住的。

有了巴西看桑巴的經(jīng)歷，在阿根廷，我對聞名遐邇的探戈并沒有抱很大的期待。一天晚上，大使館宴請我們，在一家飯店吃烤肉喝紅酒，觀賞探戈。那個舞臺布景簡單，上半部是懸空的樂池，下半部是舞池。幾杯紅酒落肚，我有微醺的感覺。當抑揚頓挫的舞曲響起來的時候，我卻昏昏欲睡。舞池中的演員都很年輕，男士個個西裝革履，英氣逼人，而女士則是清一色的開叉長裙，亭亭玉立。應(yīng)該說，探戈比桑巴要適宜觀賞，因為管弦樂不像打擊樂那樣壓迫人，它給人舒緩的感覺。雖然如此，連看了三曲后，表情過于莊嚴的演員還是讓我疲乏了。據(jù)說，探戈這種雙人舞，表現(xiàn)的是身佩短劍的男士，與情人的幽會，因而表演者的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警覺。有一點警覺當然好，可是滿場都是警覺，就讓人覺得晃動在眼前的，是一群木偶了。就在我要耷拉下腦袋的時候，舞臺忽然為之一亮，一個風度翩翩的老人攜著舞伴上場了！

他看上去有七十歲了，中等個，四方臉，微微發(fā)福，滿頭銀發(fā)，穿一套深灰色西裝。他的舞伴，雖然年輕，卻不是那種身形高挑的，她豐胸闊臀，看上去很豐滿。他們在一起，相得益彰。音樂起來，他們翩翩起舞了。我坐在離舞臺最近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老人的臉。他目光溫和，似笑非笑，意味深長。他臉上的重重皺紋，像是魚兒躍出水面后濺起的波痕，給人柔和、喜悅的感覺。他旋轉(zhuǎn)起來輕靈如燕，氣定神凝，完全不像一個老人。他攬著舞伴，時松時緊，舞伴在他懷中，無疑就是一只放飛著的風箏，收放自如。他劃過的舞步宛如一個個綻放的花瓣，舒展，飄灑。當這些花瓣剝落后，我們在花蒂，看到了他的優(yōu)雅和柔情。這實在是太迷人了！一曲終了，掌聲、喝彩聲連成一片。坐在我身旁的電影演員潘虹女士，也格外喜歡這個老者，我們倆起勁地拍著巴掌，不停地叫著：“老頭太棒了，太棒了！”老者下場后，占據(jù)舞臺的，又是一對對年輕的舞伴了。他們依然是表情莊嚴，一絲不茍地跳著，讓我覺得好像在看一場拉丁舞大賽，興致頓減，呵欠連連。潘虹說：“你睡吧，老頭出來了我就喊你。”我很沒出息地打起了盹。也不知過了多久，潘虹在我肩膀上抓了一把，說：“醒醒，老頭出來了！”果然，又是那個須發(fā)斑白的老者，攜著他那豐腴的舞伴出場了！他的舉手投足間，有一股說不出的韻味。他舞出的，分明是一條清水，給人帶來爽意，而他自己，就是掠過水面的清風。別人是被探戈操縱著而表演，只有他，駕馭著探戈，使這種舞蹈大放異彩！

演出結(jié)束，大使館的文化參贊向我們介紹說，這個老者，是阿根廷著名的“探戈先生”，他是阿根廷十位杰出的藝術(shù)家之一。他的舞伴，是他的孫女。他年輕時，就是赫赫有名的探戈舞者，他跳了大半輩子了。難怪，在滿場的俊男靚女中，他還是那么的奪目。

我們的最后一站是墨西哥城。觀看墨西哥民族風情歌舞表演，是在一家有著四百年歷史的大劇院。圣誕將至，劇院裝飾得很漂亮。這臺歌舞像是桑巴的翻版，也是一個節(jié)奏的熱烈奔放的音樂，以及不斷變換的絢麗服飾。演出只到半場，我們訪問團的人，大都打起了瞌睡。那一刻我想，為什么風情的表演會使人疲倦呢？也許因為風情沒有情節(jié)性，不吸引人？也許因為風情不觸及人的心靈，沒有震撼力？難道風情只能成為輕輕一瞥的招貼畫，或是可有可無的旅游紀念章？我想起了那位“探戈先生”，為什么他的表演就能讓人身心激蕩呢？思來想去，是閱歷讓他能出神入化地演繹風情啊。風情在他身上，是骨子里生就的，舞步不過是外化形式而已。而沒有閱歷的風情，如同沒有發(fā)酵好的酒，會讓人覺得寡淡無味的。看來，最是滄桑起風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