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閃耀著愛和希望的小桔燈
□鐵 凝
冰心,一個貫穿20世紀中國文壇的名字,一位與中國現當代文學一同行走過風雨百年的優秀作家。我記憶中的冰心先生,年近百歲,仍然懷著一顆童心。她明澄的目光、慈祥的面容、親切的態度讓人感受到的總是暖意和安穩。她是海的女兒,總是無私地將自己的愛與熱情奉獻給所有人,她的愛就像大海一般既浩蕩、寬厚、廣博,又熱切、柔潤、慈悲。
冰心是我國20世紀杰出的文學家、“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杰出代表。在她長達80年的創作生涯里,寫下了大量的小說、詩歌和散文,影響了幾代后人。冰心在“五四”風云激蕩的時代大潮中走上文壇,理想與現實的沖突撞擊著她敏感的心靈,她嘗試用自己的筆傳達出對社會的觀察和思考,創作了一系列直面人生的小說。她以女性柔美細膩的筆觸抒寫心靈,抒寫人生感悟,寫下了《繁星》《春水》等晶瑩清麗、輕柔雋逸的小詩,引起廣泛的影響。她創作了許多婉約典雅、凝練流暢的散文。冰心的作品深具東方女性的特質,用筆輕靈,文字清新,感情細膩澄澈,語言流利曉暢,凝練簡潔;她善于捕捉剎那間的感受和思索,以優美的文字渲染出濃郁的抒情氣氛,貫穿著抒情寫意的格調。冰心是優秀的文體家。她創作的小詩被稱作“春水體”,她創作的小說、散文被稱作“冰心體”。冰心的作品既有獨特的個性和韻味,又有高度的藝術表現力,總是能營造出一種清新、高雅的審美境界。
閱讀冰心,常常被她流露出的“愛”的情感深深吸引。真的情,真的愛,產生了真的文字。童年與家庭幸福生活的投影,使她終其一生都保持著純真的感性,并終其一生維護著愛的價值。正是這種愛,使她的作品歷久彌新,有了穿越時代的魅力。無論人生如何艱難,心靈中那盞愛的“小桔燈”始終沒有熄滅。她守住了心中這份珍貴的情感,深信愛是蘊藏在人類天性中的力量,并努力以愛來教喻、啟迪社會人生。愛的哲學,在冰心那里不是概念的演繹,是同她的血肉之軀連結在一起的生命體驗和人生信仰。母愛、童真、自然,構成了她作品中豐富的愛的世界。她歌頌母愛,認為母愛是全天底下最偉大、最純粹的感情,能夠引導人類走向新的文明;她贊美童貞,描繪兒童稚氣嬌憨的情態,希望用兒童世界的純真無邪,讓人類返璞歸真;她傾心自然,希望通過表現大自然的美好,平息人間的紛爭,融化人類的怨念。在愛與美的永恒追尋中,她唱出一曲曲母愛、童真和大自然的頌歌,希望人們真摯地去愛、去創造理想的社會、理想的人生,并對人類的光明前景充滿信心。我看到這信心和希望一代代傳承了下來。就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我所熟識的一位年輕的女記者在趕赴災區采訪時,她的背囊里裝滿了一盞盞“小桔燈”,為的就是送給災區的那些孩子,能夠在斷了電的臨時帳篷里讀書照明。
冰心的一生,不但忠實地屬于她自己,屬于她真摯的性情,屬于她善良的心靈,也忠實地屬于祖國和人民。早年冰心曾經在《一篇小說的結局》里寫到:“有兩件事,我心中決不至于模糊的,就是我愛我的祖國,我愛我的母親。”由衷地表達了一個赤子的拳拳之心。她是這樣寫的,也是這樣做的。她一生所得的稿費幾乎都用在了公益事業。她把自己的稿費捐給中國農村婦女教育與發展基金會,用于扶助貧困地區的農村婦女;捐給中國散文學會,設立了“冰心文學獎”,用于鼓勵文學新人;捐給家鄉父老,用于修建希望小學。在她彌留之際,她還在遺囑中要求將所留的稿費及版稅捐給中國現代文學館和希望工程。晚年的她依然心懷對黨對國家對人民的無限熱誠,寫下了許多針砭時弊的文字,再次展現了她的堅定、勇敢與正直。正如她平生最愛的玫瑰,艷麗而有風骨。冰心不僅是“五四”以來有著重大影響的作家,更代表著我們這個時代民族與文學的良心。她將近一個世紀的人生實踐,展現了高潔的志向、品格與境界,展現了文章與道德高度和諧的風范,受到海內外無數讀者的敬仰與愛戴。能夠令人敬佩的作家是幸運的,能夠令人敬佩而又令人可以親近的作家則足以擁有雙倍的自豪。冰心先生不僅以她的智慧、才情,她對人類的愛心和她不曾遲鈍、不曾倦怠的筆,贏得了一代又一代讀者,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無以言說的母性的光輝和人格力量,更給許多年輕人以他人無法替代的感染。
文章至此,竟覺得冰心先生就坐在我的對面,便想起我在一篇散文中寫下的一段:“春節時又收到了冰心先生的近照:她身穿黑白條紋的罩衣坐在紫紅色的沙發上,懷中抱著干干凈凈的白色的咪咪。她的雙手微微奓開搭在咪咪身上,似是保護,又似是撫慰。由于鏡頭的緣故,手顯得有些大,仿佛是攝影者有意突出先生這雙姿態虔誠、以至顯得稚拙的手。她坐在我的面前,目光是如此地清明,面容是如此地和善,那雙純粹老年人的手是如此質樸地微微奓著,令我不能不想起中國北方一個最具民間情意和通俗色彩的稱謂:姥姥。”
冰心是杰出的女性作家,是中國婦女的杰出典范,她將愛和美,永遠地留在了人間。這由愛而生的希望的雨露永遠滋潤著我們的心。這愛的燈火也將永遠照耀在我們的文學道路上。蒼穹里,星空下,大地上,冰心老人那盞閃耀著愛和希望的小桔燈將永不熄滅。
2009年2月21日
為夜行者點燃光明
□朱效文
冰心的書最適合夜晚來讀。記得小時候做完了作業,倚著窗前桔色的臺燈,讀《寄小讀者》和《小桔燈》時的那份愉悅。一邊讀,一邊就默默地看著窗外發呆,仿佛黑暗中,不時地飄過來一盞盞溫馨的小桔燈,溫暖著墨色的長空。于是再冷再孤獨的夜晚,也不覺得寒冷和寂寞了。
十年前,突然聽說冰心先生辭世的消息,我驚悚地問自己,那盞曾經溫暖過我童年的小桔燈,竟熄滅了嗎?
忘不了冰心先生的名言:“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冰心所說的愛,自然是對著所有人的,但更多的是對著弱者的,是對著那些處在困厄中的人的。如同先生筆下的小桔燈,它是在黑夜中閃亮的,是為在夜色中行走的人帶去光明與溫暖的,因而它雖然微弱,卻無比珍貴。而在光明大道上漫步的人,誰會在意這么一點小小的光亮呢?
冰心說:“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寄小讀者·通訊十九》)先生信中所說的“同情”是與愛同值的,同行的;同情的對象自然是弱者,是困境中的人們。這正是先生心靈偉大之所在。
就像《小桔燈》中的“我”,會冒著夜晚的濃霧,去探望山窩里那個素不相識的困境中的女孩。就像在《寄小讀者》中,冰心在向中國孩子介紹外國的小朋友時,所提起的也是幾個處在痛苦逆境中的女孩。先生希望在中國小朋友愛心的縫隙里,能賦予這些遠方的苦孩子一份憐愛。先生說:“生命中何必有愛,愛正是為這些人而有!這些痛苦的心靈,需要無限的同情與憐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禱上天之外,只能求助于萬里外的純潔偉大的小朋友!”
身為一個兒童文學作家,我曾經因自己能成為冰心的同道而感到榮耀。但我也常常質問自己,我們是否丟失了,先生留下的那盞小桔燈?
前不久讀到黃春華的短篇小說《坐在最后一排的姐妹》,寫的是兩個同桌女生即將迎來中考,其中一個成績優秀,老師將她調到第一排坐;另一個成績差,老師將她調到最后一排。當坐在最后一排的王小謹無望而沉淪的時候,坐在第一排的“我”自愿調到最后一排,全力幫助王小謹。于是“我”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我”對爸爸說:如果這是游泳比賽,我遙遙領先,快到終點時,身后有人抽筋,即將沉入水底,我該怎么辦?
這篇小說給了我莫大的新鮮感,雖然它的細節描寫并不出色。因為好多年來,我們的孩子在倡導競爭的濃烈氛圍中,漸漸形成了崇尚強者的主流意識,對競爭中必然出現的弱者和失敗者的關注與同情被深深地削弱了,遺忘了。孩子們失去的,是寶貴的人文精神;孩子們忘卻的,不正是那盞在夜空中閃亮的小桔燈嗎?同樣,在兒童文學作品中,像《坐在最后一排的姐妹》這樣的小說也似乎很少見到。我們作家的筆,是否也被濃烈的競爭氛圍感染了?那盞曾經溫暖著我們心頭的小桔燈熄滅了嗎?
我們時常會感嘆,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有志于兒童文學創作的年輕人太少了。但一位湖北的青年作家卻這樣對我說:“其實,從事兒童文學寫作的年輕人并不少,只是被人熟知的不多。今天的人們迷信明星和專家,明星作家才會被人們蜂擁關注。請編輯前輩們也關注一下無名作者吧!前輩作家的成名往往都遇到過慧眼編輯,今天更多的無名作者也一樣在等待。”
她的話讓我感到震驚,讓我又想起了那盞小桔燈。今天仍在默默耕耘兒童文學園地的年輕人,他們也許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這樣一盞能照亮他們夜行之路的小燈。然而,我們作為編輯者、出版者,卻常常為了經濟效益,為了利潤,不得不蜂擁追逐著為數不多的名家,迫使他們一本接一本不停地寫,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寫,不需要積累不需要醞釀不需要調整地寫,而置眾多的無名作者于不顧。誠然,爭取出版物的經濟效益是無可厚非的,但作為一個文學工作者和兒童工作者(而不僅僅是書商),除了錢之外,是否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我們去倍加珍惜呢?有些東西一旦丟失了,是再多的錢也買不回來的。
愛,不是一句空話。在冰心的詞典里,愛,決不僅僅是指個人的愛情。
點燃那盞小桔燈,在孩子們的心靈里,在無名作者(尤其是年輕作者)的跋涉途中,在所有困厄者和迷途者的艱難行進路上,這才是對冰心先生最好的紀念,也是對冰心精神最恰當的詮釋。
冰心的性格,于柔軟中蘊育著剛強。冰心最愛的花是玫瑰。她不但喜歡玫瑰的色彩和香味,更喜愛它花枝上堅硬的刺,喜愛玫瑰獨特的風骨。那帶刺的玫瑰,仿佛就是冰心性格的寫照。冰心對不公正不合理的社會現象仗義執言的批評,至今還在我們耳邊回響;她以纖弱之軀為理想和正義而振臂疾呼,至今仍令我們感動不已。
但捫心自問,我們在贊美冰心的同時,是否卻已丟棄了那玫瑰身上的尖刺,忘卻了冰心留下的寶貴的批評精神?長久以來,商業化的文學評論,空洞的溢美之詞過多地麻痹了我們的聽覺,模糊了我們的視野。真正的學術批評和學術爭鳴與我們漸行漸遠。一位兒童文學前輩曾熱誠建議《中國兒童文學》恢復“熱點爭鳴”的欄目,但編輯部開展這方面工作的努力卻屢屢受挫。批評家們常常因為忙,或因為別的原因而不愿撰寫爭鳴文章。學術批評、學術爭鳴的退潮和商業性評論的蜂起,傷害了兒童文學批評的學術品位,也無益于兒童讀者辨識兒童文學讀物的真正價值。
前不久讀到方衛平主持的彭學軍長篇小說《腰門》討論會發言紀要,原以為也是一場商業性的圖書宣傳,讀完后卻被深深地感動了。在方衛平的倡導下,發言者無不出于學術的觀點,嚴謹、細致地對小說展開分析和評價,其中有贊美,也有直言不諱的批評和質疑,有不同意見的爭論,形成了純正的文學批評和學術交流的氛圍。這種純正的文學批評是和冰心先生的批評精神相一致的。只可惜這樣的研討會,我們見到得太少了。
出版社宣傳本社出版的圖書是理所當然的。但評論界應當在商業的喧嘩面前保持清醒的學術頭腦,與商業的需求自覺地拉開距離,不要輕易地放棄學術的良知和獨立的評價尺度。捍衛學術的獨立性,其實也是捍衛了我們自身存在的價值,捍衛了我們為兒童的成長所肩負的責任。
感謝冰心。她留下的精神財富是我們心中永遠的旗幟。在冰心老人駕鶴西去十周年的時候,我多么想找回,那盞曾經照亮過我童年的小桔燈,將它一遍遍重新點燃,點燃在暗藍色的夜空里,點燃在每一個孩子的心中。
重讀冰心
□譚旭東
冰心先生去世已經十年了,但冰心的作品,尤其是冰心對中國兒童文學的影響,對中國孩子的影響,我想是永久的。盡管冰心的兒童文學影響深遠,但對其研究和理解還有待深入。
一
冰心在“五四”時期不但為兒童創作詩、散文和小說,還為兒童文學寫過一些理論和評論,新中國成立后,冰心對于兒童文學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如1978年8月,她就在《少年文藝》上發表了《筆談兒童文學》,說“有意識地想寫點兒童文學作品”,并且提出,“要寫好兒童所需要而又便于接受的東西,我們就必須懷著熱愛兒童的心情,深入兒童的生活,熟悉他們的生活環境,了解他們的矛盾心理,寫起來才能活潑、生動而感人”。她還認為,“生活本來是創作的源泉。‘主題先行的創作手法,是最要不得的!”在《少年文藝》1979年第3期上,冰心又應約寫了《漫談關于兒童散文創作》,在這篇文章里,她說:“首先,我認為給兒童寫作,對象雖小,而意義卻不小,因為,兒童是大樹的幼芽。為兒童服務的作品,必須能激發他們高尚美好的情操,而描寫的又必須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所接觸、關心,而且能夠理解、接受的事情。”在冰心的影響下,許多人走上了兒童文學創作之路,比如作家葛翠琳,在冰心的影響下不但為孩子創作了《野葡萄》《翻筋斗的小木偶》《會唱歌兒的畫像》等具有東方審美情調的優秀童話,成為當代重要的童話作家之一,并設立了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和冰心兒童圖書獎,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和兒童出版事業的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李澤厚在《中國思想史論》里有《二十世紀中國(大陸)文藝一瞥》一文,其中有較大篇幅論到了冰心,李澤厚認為舊文學里沒有誰像冰心一樣描寫過多愁善感而無私的母愛,是“冰心第一次把它們寫了出來”,“冰心把這種極其普普通通的母女(子)感情帶進了本體世界”。他還說:“讀《背影》,談冰心,直到今天,也仍然使人感動返璞歸真、保存或回到那純真無私、充滿柔情人性的親子之愛中的可貴。所以,盡管它們沒有多少現實的內容或思想的深度,卻可以長久打動人心,有益地培養這千萬顆童心。它們幾十年來成為中小學優秀教材,是有道理的。”
雖然大多數的當代文學史對冰心在建國后的文學成就少有論述,但這多是因為成人文學與兒童文學的分割造成的。事實上,新中國成立后,冰心為孩子創作了很多優秀的兒童詩、兒童小說和散文,如1957年4月25日發表于《中國少年報》的兒童抒情詩《別踩了這朵花》、1957年4月《收獲》創刊號的兒童敘事詩《我的秘密》,還有1959年6月27日發表在《光明日報》的兒童抒情詩《雨后》等,都以清新鮮活的語言和洋溢著的兒童情趣贏得了廣大小讀者的喜愛,至今在小讀者中廣為流傳。其中1957年1月9日在《中國少年報》發表的散文《小桔燈》和1960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兒童散文集《小桔燈》,成為幾代人童年的閱讀記憶,是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1958年在《人民日報》連載的21篇《再寄小讀者》和1978年在《兒童時代》連載的10篇《三寄小讀者》,也影響了幾代人,它們出版成書后,成為當代作家中再版率極高的散文集。
二
如果細讀冰心的作品,會發現冰心的兒童文學創作里有多種值得當前兒童文學堅守的美學精神元素。就冰心對當代兒童文學的啟示來說,就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冰心真正踐行了“為兒童”的立場。讀她的作品,無論是創作之初的小說《莊鴻的姊姊》、詩歌《可愛的》《回顧》、散文系列《寄小讀者》,還是創作豐收期的小說《冬兒姑娘》和《再寄小讀者》,乃至她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散文集《再寄小讀者》和詩歌《別踩了這朵花》等,冰心都自覺地反映兒童生活,都盡可能地貼近童心世界,并以文學的方式與小讀者對話。如在《寄小讀者》的開篇,她就開宗明義地表示“來和可愛的小朋友,作第一次的通訊”。在《三寄小讀者》的代序里,她也表示“再努力給小朋友們寫些東西”。的確,冰心雖然是五四“文學研究會”的先驅之一,最早她曾以小說參與社會問題的探討,但她在現代作家里是最早自覺地為兒童寫作的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然后她一直從關懷童心世界出發來寫作兒童文學,也正是她“為兒童”的立場,使得她的作品一直葆有童心,充滿著對兒童世界的愛,因而一直得到孩子的親近與喜愛。
第二,冰心的兒童文學作品真正詮釋了兒童精神哲學。如她發表于1921年6月28日《晨報》的詩《可愛的》,不但生動地描繪了兒童的可愛和單純,而且也表達了她對童心世界的敬重:“除了宇宙,/最可愛的只有孩子。/和他說話不必思索,/態度不必矜持。/抬起頭來說笑,/低下頭去弄水。/任你深思也好,/微謳也好。/驢背上,/山門下,/偶一個回頭望時,/總是活潑潑地,/笑嘻嘻地。”在《繁星·六四》里,她對最幼小生命的價值給予了最高的禮贊,這是超越了成人至上的觀念的,把兒童的精神世界看作獨立而深邃的本體生命的哲學闡釋:“嬰兒/是偉大的詩人,/在不完全的言語中,/吐出最完全的詩句。”而在《繁星·一四》里,冰心則把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作了一個很深刻的界定,在這里,她把人類比作自然的嬰兒,反映了她對人類自身的正確體認:“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臥在宇宙的搖籃里。”冰心的這些作品,實際就從精神的層面肯定了童年生命的價值,表達了她對童心世界的理解和尊重。而這正是現代文明的生命觀和價值觀,也是兒童文學作家應該堅守的精神維度。
第三,冰心的兒童文學有著豐富而深邃的社會內涵和精神元素。冰心創作之初的嘗試之作被看作社會“問題小說”,這些作品似乎被現代文學史家已經認定為現實主義的文學,其社會內涵的豐富性不需多說了。她的兒童文學作品也不是那種簡單的文字,不僅包含了兒童性,即展露了童心世界的真純;還包含了母愛關懷和成人世界對兒童世界的愛,以及兒童對大自然的愛,對人類的愛,對宇宙的愛,等等,冰心的兒童文學作品還有更多的思想內涵和社會生活內涵。因此她的作品告訴我們,兒童文學并不僅僅是寫兒童,或兒童寫,兒童文學的主題和形象不僅僅拘泥于兒童生命和兒童生活,關鍵是作家如何用語言表現,如何與兒童交流,即如何體現成人世界和兒童世界的對話性。因此,兒童文學的審美內涵是廣闊的,兒童文學完全可以跨越兒童生活,而進入更加廣闊的生活場景。
第四,兒童文學可以培養兒童基本的道德和價值。冰心的兒童文學作品不是那種單純的教育性的作品,她的作品里傳達了愛、悲憫、同情、寬容、尊敬、善意和良知等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品德。如在《寄小讀者·通訊十七》里,她這樣說道:“所以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長處,一人有一人的價值。我不能偏愛,也不能偏憎。悟到萬物相襯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處處相平。”這些文字傳達了平等待人、寬容相處的為人處世的道理。在抗日戰爭時期寫的四篇《再寄小讀者》里,她給小朋友談友誼、母愛和生命,字里行間包含著對兒童世界呵護的深沉情感。可以說,冰心的兒童文學創作無不體現著她培養兒童基本的社會適應能力和社會責任感的自覺意識。最可貴的是,冰心的兒童文學作品以規范的文字和清新健康的格調培養了兒童對母語的情感。冰心的作品告訴我們,兒童文學的價值追求應該更高,更遠,兒童文學不僅僅表現快樂,表達單純的世界,還可以表現現實生活的嚴酷和更為復雜的社會生活,兒童文學還可以用樸素的、本真的語言,向兒童傳遞人的基本尊嚴,培養他們的社會良知和母語意識。
對冰心兒童文學創作的價值加以深刻而準確的認識是一項未竟的研究,對這樣一位優秀而影響深遠的作家,我們尤其不能忽略其作品的審美價值和社會價值,可以說,冰心對中國兒童文學的現代性精神和美學維度的確立有著無法替代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