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潔
梅潔 湖北鄖陽人,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作協主席團委員,河北作協散文藝術委員會主任。獲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和“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稱號。一九七〇年大學經濟系畢業。一九八〇年開始文學創作,現已出版、發表《愛的履歷》《生存的悖論》《一只蘋果的憂傷》等詩歌、散文、中長篇紀實文學三百余萬字。曾獲中國作協“第二屆魯迅文學獎”、首屆“徐遲報告文學獎”、首屆“冰心散文獎優秀作品獎”、“第五屆《十月》文學獎”、全國“第八屆五個一工程獎”等三十余種獎項。
一
我很感謝子丑年交接的冬季。在這個寒冷高闊的冬天,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讀著一本又一本的好書:蕭島泉的《一代哲人楊獻珍》《共和國三次哲學大論戰》,周國平的《各自朝圣的路》,故鄉一位老人彭云程的詩集《晚云集》,閻綱先生的《三十八朵荷花》。我慶幸在這個冬季,我以極其從容的心境,閱讀著這些將與歷史同在的人文經典(我以為它們會與歷史同在)。我承認閱讀好書是我一生的陪伴并使我享用不盡,但我更想說,這個冬季的閱讀,讓我深感好書是以穿透歷史的力量,給沉睡享樂的世界以驚醒;好書同時是以神圣的靈魂式的寫作,在撫摸自身心靈疼痛時也攙扶著傷心的人類前行……
二
這里說《三十八朵荷花》。
這是閻綱先生獻給女兒也是獻給中國文學的一部新著。作為中國當代文學一個重要符號的閻綱,以我單薄的文學創作經歷和寫作資質,真正的讀懂他已屬不易,但《三十八朵荷花》讓我讀到了一個柔弱也強大、溫情也剛直、安靜也澎湃、憤懣且思考著的靈魂。這個靈魂一直朝圣般地走在中國文學的一條路上,在血與火的淬煅中,已走過了半個多世紀……
《我吻女兒的前額》和《三十八朵荷花》兩個單篇是閻綱留在這個世間悲慟而凄美的文字,這些文字流傳很廣,它們一直在感動著這個世界。二〇〇八年深冬,我在淚雨紛飛的再閱讀中思想:一個中國文壇驍勇的戰士、一個曾經震撼中國文壇的文學批評家,竟以散文式表達把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深重悲苦寫成了柔美浸心的絕唱。女兒美麗的夭亡,親人的肝腸寸斷,在閻綱的筆下最終化為一種尊嚴,父母、女兒都以尊嚴的方式承受了這份苦難。人性的高貴與愛最終證明了這種尊嚴比任何苦難更有力,是世間其他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毀的。
哲學家周國平先生說過:“經歷過巨大苦難的人有權力證明,承受苦難和創造幸福屬于同一種能力。”女兒駕“荷”西去,父親母親終于在流淚的思念中挺立過來,然后又以挺立的力量安慰著我們這個世界。
二〇〇四年九月,我摯愛一生的丈夫慘逝在昆明至北京的列車上。丈夫停止呼吸后,我擁著他漸行漸涼的身體,在列車上度過了十九個小時!如此殘酷的生離死別曾使我肝腸寸斷,萬念俱滅。丈夫走后第十二天,我把親人慘逝的悲苦寫成文字發給了我的親人和朋友,也發給了閻綱先生,不久即接先生復信:“體制壓碎一條人命,逼真得像虛構,然而卻是血寫的事實。應是‘不在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繼續寫,墨點代血澆灌靈魂。”這是先生十一月二十日發給我的短信,隨后先生又發信:“梅潔,寫吧!在書寫中安妥自己的靈魂。”
此前的十月五日,先生在江西開會期間聽說我痛失親人,隨即用山東作家魏興榮的手機發來他的問候:“致梅潔:這次江西開會,你沒來,好像是王旭峰告訴我你沒與會的原因,與你同悲。剛才興榮向我備述一一,我們都很傷心,盼節哀是囑。我是閻綱。”
那一段時間,先生和諸多朋友的關懷成為一種活著的力量和智慧,使我最終不毀于痛苦。我在擠壓痛苦中完成了四十五萬字的長篇紀實文學《大江北去》。二〇〇七年十月,《大江北去》出版,我攜書同兒子到墓地祭奠親人,我在書的扉頁上寫著:“僅以此書獻給我天堂里的丈夫!”我們在陵園焚紙爐把書捎(燒)給了遠逝的親人,之后,我把書寄給了幾位老師和朋友。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再次收到閻綱先生的手機短信:“收‘巨著,深受感動,同時告慰在天之靈。找準了歷史的契合點和感情的親和點,悲喜交集。創作上突破光榮榜、流水賬的俗套。祝你成功!梅姑娘,安養貴腦,好好休息,不必回信。”
先生囑我“好好休息”,他卻在辛苦地閱讀《大江北去》。隨后,中國作協在京召開研討會,先生認真地將發言寫成了文字,會上,他鄭重地念了這些文字,后又在《文藝報》發表了這些文字。他說他看重書中“充滿了憂患的眼淚。”
之后,先生又發來電子郵件:“剛用電腦看完《集結號》,難得的好電影,使我激動不已。是讀你《大江》之后又一次心動。我同劉茵說,像梅潔這樣能吃苦動真感情寫作的還有幾個!”
……
先生不間斷地鼓勵、安慰著一顆受苦的心靈,這力量源于先生深重的受苦。干干凈凈的女兒,端端莊莊的女兒,一生善待著這個世界的女兒,生命像荷一樣盛開,卻又在不該凋零的季節凋零。女兒沒有選擇眼淚,父母也沒有選擇眼淚。但我深知,一個經歷了深重苦難的人,即使恢復了新的生活,“但內心一些東西已經永遠地沉落了。”
唯有思念不會“沉落”。
二〇〇九年一月十七日,中國作家一行十幾人到明皇陵采風,車行途中,挨我坐的閻荷的母親劉茵一路都在說著女兒。這位中國文壇資深編輯、作家突然問我:“梅潔,你相信人死后有靈魂嗎?”我說我相信。她說你相信夢嗎?我說佛陀、神靈也常以夢的形式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她說她夢見女兒了,女兒站在云端,那云朵朵似荷,盛開著。很多人擠在那里,望天望云望女兒。后來,那云漸漸地飄遠了,女兒消失了……
大姐說著,流淚了。
我感知,這流淚的敘說,使這個冬季深刻地疼痛著。在此之前,大姐多次鼓勵我好好生活,她說:曾經幸福過,以后就在美好的回憶中繼續這份幸福。還說:現在每每回憶起女兒小時候的事情,都覺得十分美好。只有心境走出了苦難,走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才會微笑望著我們……
然而此刻,拿什么安慰一顆依然因思念而流淚的母親的心呢?
我對大姐說:夢并不虛幻,這夢是閻荷給母親的兆示呢。任何生命都有善惡輪回的,你們善良的女兒已經走在了天堂,那里有一片凈土,那里有她靈魂的故鄉……
我知道我沒有能力揭示一個如此美麗真實的夢境,但我企望我和大姐都能相信這夢里隱秘的意義。
再讀《三十八朵荷花》—
美麗的夭亡
她沒有選擇眼淚
她的胸前置放著一枝枝荷花
總共三十八朵
三
在《三十八朵荷花》一書里,我們讀到了一個父親對于女兒的悵思,也讀到了一個兒子對于故土的親情:故鄉的石門墩、被淚水淹死的母親,還有七爺的豆腐坊……我們看到了一個印象里剛毅而血性的批評家綿長的柔情,無論他怎樣漂泊,陜西咸陽九峻山腳下,永遠有他生命的根。“只有住著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的閻家什子”,才是他“靈魂深處永久的家”。在他生命游走四方的旅途上,我們能夠真切地聽見他一直在心底默默呼喊著的一個聲音:“我想家了!”
一切柔情與剛毅、善良與血性都是相通的,在美德這條路的盡頭,它們殊途而同歸。我這里想說的是,在《三十八朵荷花》這樣一部書里,我更多讀到的是閻綱先生人性中的剛毅,風骨中的血性。
一九五六年,閻綱蘭州大學畢業即來到了北京,此后的半個多世紀里,我們發現,中國文壇一直行走著一個清瘦而強健的身影。我這里說的“清瘦”是外在的生命形態,而“強健”是他靈魂生活的狀態。這是一個為中國文學辛苦了一輩子的人,編輯、評論、寫作,五十年消得人漸瘦,五十年纖筆一支太沉重。
在我文學成長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閻綱先生的評論不斷驚醒著我的靈魂,《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讀〈犯人李銅鐘的故事〉》、《〈靈與肉〉和張賢亮》、《論陳奐生——什么是陳奐生性格》以及《小說中的知識分子》、《神學?文學?人學?》等等,都曾使我和無數從那個傷痕累累的年代走過來的人,由驚醒到反思,最終以心靈的強勢記住了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文學。
在閻綱排炮般的評論文字里,我們看到了一個知識分子的精神坐標:他在徹底否定罪惡的“文化大革命”;他以足夠的勇氣顛覆“文藝黑線論”,回歸“神學”“鬼學”到“人學”;他不屈不撓地鼓吹創作自由并伸張著人道精神;他以真誠的評論和評論的真誠,傾心梳理著一條從“傷痕文學”到“反思文學”到“改革文學”的中國新文學發展歷程;他強調恢復直面現實的現實主義文學,他倡導講真話,視真誠為文學的生命……
他批評的膽識、激情,乃至文體的犀利、簡古,曾被那個時代稱為“批評詩”。
我說過,以我單簿的文學閱歷和資質,是不可能概括閻綱先生批評的全部的,但我仍可以透過《三十八朵荷花》中大量的文壇隨筆和雜文,如《二十六年快鏡頭》《聶紺弩的詩》《紀念文藝報》《毛澤東與文藝報的“再批判”》,等等——看到他對文藝界當年發生的種種怪事做出的憶寫與反思、憂憤與詰問。
長期以來,我納悶,知識青年關于上山下鄉寫了很多,討論也異常熱烈,可是“五七戰士”對“五七干校”幾乎默不作聲。干校揪斗“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的斗爭何其毒也!作家協會(五連)的情況我在《笑比哭好》和《想起郭小川》里略述一二,干校各個連隊的情況大致相同。人民文學出版社(十四連)揪斗“五一六”就很典型,什么“車輪戰”、“黎明出成果”、“相面法”、“狗咬狗”,最后咬到三十多人,還不過癮,說這個數字“右傾”。體罰、打人無所不用,頭顱被亂撞,臉上用點燃的煙頭隨便燙觸,用煙斗擊頭,用皮靴踢人,罰站最長的達三十多小時,其狠無比。(《二十六年快鏡頭》)
文化部下放咸寧五七干校是橫掃文化人,文化人斯文掃地之后,是對中國文化的處罰與禁錮,從而使五四以來的中國新文化、新文學遽然倒退到大一統的官方文化和造神文學……知識分子文化上的愚昧成全了瘋狂的“文化大革命”,這個教訓何其深刻!(《二十六年快鏡頭》)
人生最大的災難莫過于冒犯人的尊嚴,侮辱人的品格,褻瀆人的圣靈,把人不當人。
聶紺弩何人?中共黨員,一九二四年進黃埔二期學習的老革命!任海豐農民運動講習所教官,一九二七年赴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一九三二年參加“左聯”,任新四軍文教委員會委員,中南區文教委員會委員,香港《文匯報》總主筆,第五、六屆全國政協委員。響當當的老革命、老作家、老資格,卻變成任人鞭打、任人指撥、任人宰割的“老牛”、老反革命。革命革到聶紺弩的頭上,什么混賬革命! (《聶紺弩的詩》)
在這些穿透歷史的憶寫與反思里,我們看到了那么多的高尚與卑鄙,掙扎與苦難,尊嚴與屈辱,那么多我們熟悉抑或不熟悉的作家、雜志、報社、人物、事件,在歷史的陰霾中渦漩著命運與嘴臉。這是中國文壇歷史的縮寫,也是中國文人靈魂的漫畫。在閻綱“長歌當哭但語多諧趣,銳利深沉卻淋漓自然”的敘寫中,我們同時看到了中國作家多難的命運和扭曲的靈魂。
有人說,“閻綱有《文藝報》情結。”這話沒錯。一個在《文藝報》工作了二十七年的編輯,對于《文藝報》濟濟一堂的人才他如數家珍。我數了數,他從陳企霞點到李炳銀,一氣圈點了三十四人!這是《文藝報》的驕傲。但與此同時,他又一針見血地指出“《文藝報》是文藝界的晴雨表,是非之地。”——
反右來了,天翻地覆,文聯大樓的四〇一會議室成為批斗會場兼法庭,《文藝報》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占全體人員的比例之大令人咋舌。蕭乾、鐘惦斐、唐因、唐達成紛紛落馬,淪為賤民,被批被斗、被鍛被煉。此后,我在《文藝報》和作家協會經歷了好多大事件、大斗爭、大運動,驚心動魄。我親眼看見作協黨組怎么砸開陳企霞這只硬核桃,親見丁玲被開除黨籍時怎樣流下沮喪的淚水…… (紀念《文藝報》)
以及許廣平怎樣聲色俱厲地指罵馮雪峰;
以及十七年來,《文藝報》到處放槍,槍口既對外,又對內,傷害了文壇元氣,同時充當自己的掘墓人,花落知多少!……“文化大革命”互相殘殺,《文藝報》滅了不少有良知、有才華的作家,寫下文壇大段的哀史血淚史,《文藝報》自己把自己毀了。(紀念《文藝報》)
今天,我們讀到這些心靈疼痛的記憶,內心也隨即疼痛。追昔撫今,我們改變了什么?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對于一生重要階段都在《文藝報》度過的閻綱,他只能是“衷心希望《文藝報》越辦越好。《文藝報》辦好了,歷史才會寬恕它。”至于我們,也許什么都做不好,但我們能做的應該是“要行善,不作惡,當你不能行善時,也不要作惡;說真話,不說假話,當你不能說實話時,也不能說假話。”
這是閻綱的人格底線。
也應該是我們的人格底線。
四
一位西方哲人曾說:“若不了解自己誕生之前世界發生了哪些重大事件,此人永遠只是一個孩子。”我想借用并改動一下:“若不了解中國二十世紀的歷史真相,此人永遠只能是一個精神侏儒。”
前幾天,一位名叫安秋生的讀者在看了我的博客文章《中國的良心》后留言:“這篇文章給我們提供了許多信息,我原來不知道五十年代我們黨內就有人提出多種所有制的問題。原來只知道錯整馬寅初,我們的人口多了幾個億;今天我才知道,錯整楊獻珍使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至少多走了二十年的彎路啊!”
對于這位有思考力量的智者我回復:“看到你的評論,我很感動。我覺得我們成長、成熟為一個真正的人很艱難,每一次成長都驚心動魄,可我們一直在成長著。”
感謝子丑交際的這個冬季,在這萬木蕭瑟的冬天,寒風在窗外怒吼著,而《荷花》卻以其純粹的清麗,陪伴我在又一次的“驚心動魄”中成長、成熟。為此,我想再重復說一次:我們的成長很艱難,但我們一定要成長。
責任編輯︱古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