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月亮一樣回望

孟澄海

總是想,在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我就把那個月亮帶走了。我走,月亮也跟著走,我們一同翻過了山崗,渡過了河流,走進了陌生的山鎮(zhèn)、縣城、都市,走向遠方,再走向更遠更遠的遠方,但不管走到哪里,去往何地,我都能看到故鄉(xiāng)的月亮。每逢夜深人靜,我就抬起頭來,跟月亮悄悄說話,跟她一同回望那個遙遠的山村,回望那里的風景、人事,以及地老天荒的時光片段,還有那曾經(jīng)伴隨著我的快樂、惆悵和憂傷。

甲

我看見了一孔窯洞。夜晚,窯洞的天窗朝著山崗打開,月光照了進來。從山坡上滑落的月光,帶著露水的氣息,帶著野花和青草的芳香,落進窯洞的角落。黑暗遁去,屋里的許多事物漸次顯出模糊的輪廓:箱柜、鍋碗、炕桌、水缸、尿壺、零亂的柴禾、繡著牡丹花的絲綢被子,還有母親的針線籃、斷了齒的一片木梳……屋頂上的一團蜘蛛網(wǎng)一動不動,幾只蛾子繞著天窗飛行,墻角下的老鼠把頭探出來,琥珀色的眼睛一閃一閃……

爺爺坐在炕上,手里握一根羊角做成的煙管,就那樣慢吞吞地吸著,煙霧升上來,籠罩了他的臉,又纏繞著一根根白發(fā)。爺爺很快被煙霧遮蓋、掩埋,看過去就像一堵破舊的老墻,或者像隱身于煙霧中的一個樹樁。那一段時間,窯洞里的月光越來越亮,月光跟那些絲絲縷縷的煙霧融和在一起,呈現(xiàn)出一種淡藍或暗綠的顏色,不斷移動的光影,給人以恍惚神秘的感覺。

爺爺就在那樣的氛圍中開始講他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與鬼怪有關,比如一個人在夜晚行走,走著走著,就看見了一頭梅花鹿,它長著七個角,一對燈籠般的眼睛,呼出來的氣息有著馬蘭花的香味兒,它還會用嘴叼著樹葉,邊跑邊吹響笛子一樣的聲音。那個人跟著梅花鹿走過了一條河,來到村外的山溝溝,又進了一個大宅院,宅院里種滿了梅花,還有一棵千年老松樹,后來那個人就住進了寬敞的廂房。整個晚上,他的身邊都陪著幾個花朵似的姑娘,她們又是彈琴,又是唱歌,接下來男人就昏昏欲睡了,待到翌日,睜開眼,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邊是一片墳地……

很多很多的故事版本大同小異,只是故事里的主角在不斷變換,有時候是梅花鹿,有時候是火狐貍,有時候則是一朵野花或者一只蝴蝶。但不管如何變化,那些精靈都有一個特點,就是美麗、善良,能劫富濟貧,能善解人意。即使是一個“女鬼”,也有江湖人物的古道熱腸、劍膽琴心。

乙

正午過后,鐵匠鋪里的風箱就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緊跟著便能聽到鐵錘叮當叮當?shù)腻懘蛑?。如果有風吹過,村莊里就到處能聞到鐵的氣味,苦澀、咸腥,還有點兒淡淡的清香。打鐵的人是兩個光棍,沒有老婆孩子,鐵匠鋪就是他們的家,一年四季,他倆都在這里吃飯、睡覺、打鐵。

我十歲前,經(jīng)常跟幾個小伙伴在鐵匠鋪前玩耍。我記得那個巨大的火爐,還有熊熊燃燒的爐火?；鹈缭跔t膛里開始時是纖弱的、暗淡的,但隨著風箱拉動,火苗也就變成了火焰,呼呼地往上飄曳?；鸬念伾砂导t轉(zhuǎn)向赤紫,再由赤紫轉(zhuǎn)變?yōu)橛乃{,宛若盛開的碩大花朵。鐵沉睡在爐子里。鐵睡著了。鐵在做夢,夢見自己成了刀劍,成了剪子,成了馬蹄鐵,成了飛翔在天空的焰火。

過了不久,一個年齡稍長的師傅就把鐵塊撈出來,慢慢地放在一個鐵砧上,然后就指揮著小師傅掄錘鍛打。他們都赤裸著上身,胳膊上、胸膛間都掛著汗滴。胸毛、腋毛蓬勃旺盛,在火光下閃著油亮的光芒。錘子砸下去,火星簌簌地向四下里飛濺。火星像美麗的甲蟲,飛過一個紫色的,又飛過一個黃色的,接著連成一片,包圍著他們那滾燙的肉體。他們在打鐵,把孤獨與寂寞打進鐵里,而鐵也在反抗他們,不斷延展、變形,扭曲著自己的身體,恨不得伸出尖銳的舌頭,咬住那兩雙裂痕斑駁的大手。

鐵就這樣被打制成了各式各樣的器具:鐵勺、鐵環(huán)、鐵釘、鐵樁、鐵鐙、鐵鉤、鐵嚼子、鐵頂針、鐵鐮刀……爾后,小師傅飛快地將完工的鐵器“噗通”扔進一個盛滿清水的陶瓷盆。鐵這才從睡夢中醒來,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呼叫,隨著叫聲盆子里冒出一股熱騰騰的水汽,那兩個師傅被水霧遮蔽了,艷紅的火焰不見了,甚至連鐵匠鋪也變得一片迷茫。

只有鐵還在嘶叫。那一種痛苦的叫聲,貫穿了我整個童年。

丙

黃昏,我站在凹凸不平的河岸上。

好多好多個黃昏,我都站在河岸上朝遠方眺望。

父親說,一個人跟著河流走,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但那一次,我跟著一條小河前行,卻迷失了方向。

我是去采蘑菇的。夏天,在河的下游,寬闊的草灘上長著各種蘑菇,有草菇,有黃頭菇,還有星星般的頂針菇,當然,如果手氣好的話,還可以采摘到酸甜的野草莓和白刺果。那日,太陽剛落下山,我就一個人走進了河灘。那季節(jié),芨芨草抽出了灰白的穗子,隨風起伏,發(fā)出了瑟瑟的聲響,茂密的狗牙花伸開枝葉,擋住了斑斑點點的夕陽。越往里走,感覺到越加陰暗潮濕,草葉上的露水落下來,打濕了我的鞋子和衣褲,雖然沒有找到蘑菇,但我在這里第一次碰到了狐貍,一只渾身閃著亮光的火狐。它就睡在深深的草叢中,腦袋被荒草和野花遮蓋,只露出身子和尾巴,尾巴上流著膿血,點點滴滴的紅色液體,粘在草葉上,甚至連周圍的石頭上,也染上了血跡。

那顯然是一只受傷的狐貍。是鉆了獵人的扣子,還是受了其它野獸的侵襲,我不得而知,反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氣息奄奄了,我想救它,但又想不出什么辦法,只好轉(zhuǎn)身悄悄離去。我打算回家后,把這個情況告訴家人,讓父親或哥哥親自來醫(yī)治它的傷口。

然而我迷路了,回去的時候,夜幕早已覆蓋了山河大地,我再也找不到那條熟悉的小河。到處是晃動的野草,漫天飛舞著冰涼的露珠,還有草灘上閃閃爍爍的鬼火,莫名的恐懼和驚慌占據(jù)了我幼小的心靈,我像一只沒頭的蒼蠅,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回到了原地。狐貍依然安靜地睡在那里,朦朧的星光下,它就像一團火。

那一次,我在一只狐貍跟前傻呆呆地坐了一宿?？扇f沒有想到的是,翌日清晨,當我細細打量它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死了,好久之前便死了。而就是那只沒有生命的狐貍,陪我度過了一個無比恐怖的夜晚。

丁

一匹馬被人牽到了場院里。一匹老騍馬,一匹活了二十多歲的老馬,羸弱、孤單,沉默無語地站在深冬的風中。老馬鬃毛低垂,四肢顫抖,像一片枯葉,旋即從冬日的斜暉里消失,它的肉將會進入村人的腸胃,它的皮和骨頭也要馬上被人運走,賣給遙遠的收購站,只有它的頭要留下來,等風干之后,掛在村莊前的老樹上,嚇唬那些飛來飛去的烏鴉。

村里要殺馬了,許多人都圍著看,目光復雜:哀傷、同情、木然、興奮、好奇……

沒有誰再記起這匹老馬的歷史:它曾拉過犁鏵,曾掌過車轅,有一年還馱著一個產(chǎn)婦走了五十里山路,還為村里繁衍了四只馬駒。許多年過去,它已經(jīng)日漸老弱,肩胛上、脖頸上,胯骨間都留下了累累傷痕,四蹄周圍結滿了血痂,每走一步,都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那一天,我與老馬四目相對。

我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有一顆灰藍的翳子,原來晶亮的瞳仁變得模糊、黯淡,渾濁的淚水從眼角里不斷向外奔涌,不是一點一滴,而是小溪般往下流淌。馬不會說話,馬的申辯與冤屈全包含在眼淚中,然后飄落下去,被寒風吹向空中,凝結成冰涼的雪花。

操刀的人就隱藏在場院的草垛后面,我們只能聽到磨刀的聲音,霍霍,霍霍—

大約抽一根煙工夫,老馬就被身強力壯的漢子們摁到了地上。馬并沒有做任何掙扎與搏斗,安安靜靜地側(cè)臥在那里。那一刻,我看見馬的眼睛越來越大,整個天空都掉落進那淚水汪洋的哀痛里了。

戊

誰也不知道他們失蹤的時間,直到有一天,放羊的老漢從后山的一個石洞里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骸,秘密才真相大白。他們是兩個偷情者,一男一女,赤裸,呈擁抱姿勢。女人的頭發(fā)很長,也很黑,上面還扎著蝴蝶結,身邊放著一對玉石手鐲,暗淡的光線下,還可以看見手鐲閃著暗綠色的微光。男人則斜靠著女人,一只胳膊跟女人的脖子交纏在一起,另一只手還緊緊握著一個玻璃瓶子。山洞里彌散著一股刺鼻的農(nóng)藥氣味,還夾雜著尸體腐爛的氣味,那種氣味令人的感覺變得遲鈍、麻木,昏昏欲睡。

在發(fā)現(xiàn)尸骸之前,他們兩家的親人幾乎找遍了所有該找的地方,花盡了家里的全部積蓄,人們沒有理由相信他們會用這種方式,選擇這樣一個山洞了卻自己的一生。據(jù)說,那個男人剛剛過了二十歲生日,女子滿打滿算也只有十八歲。自殺的原因很簡單,無非是女方的父母嫌男方家人口多,經(jīng)濟條件差,不希望她跟他來往,就這么一個坎,最終擋住了他們的活路,使兩個青年產(chǎn)生了輕生的念頭。村民們猜想,兩個人相好之后,從沒有交換過任何信物,一直到自殺時,男人才給姑娘送了一對手鐲,而那對手鐲竟然是偷他母親的,是他母親當年陪嫁的物什。

那個黃昏,村民把兩具尸骸抬出了山洞,大家七手八腳挖了一個深坑,就把他們草草掩埋了。沒有葬禮,沒有花圈,沒有棺槨,沒有悲哀,沒有淚水,只有秋天的紅葉,慢慢離開那些灌木的枝頭,灑落在他們那低矮簡陋的墳丘之上。

己

從上小學第一天起,我們就開始醞釀一個神圣的計劃:去公社商店,看看那些漂亮的營業(yè)員。很早前就聽說過,公社附近每天都有汽車,還有唱戲的戲臺,看電影的大禮堂,但最誘人的是那里修建了商店,從縣上調(diào)來的幾個營業(yè)員姑娘,會說普通話,而且人長得水靈,美麗得像花骨朵一般。

那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我和狗娃、寶亮就出發(fā)了,我們沒來得及吃飯,每人的口袋里裝了一塊餅子,一路跑,一路啃,打算趕在商店打烊前,要見到營業(yè)員。春天里,山路兩旁開著黃燦燦的狗牙花、藍茵茵的馬蘭花,布谷鳥在山谷里唱歌,蝴蝶繞著野花翩翩起舞。我們?nèi)鲩_腳丫,飛快地往前跑,細心的寶亮還不忘采摘一些蒲公英,扎起來打算送給即將見面的那些姑娘。

沒有想到一條河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春季冰消雪化,山溪全都匯聚在河里,河水陡漲。平日里,鄉(xiāng)親們?nèi)ス?少不了騎著毛驢過河,但我們只有兩條腿,沒有誰敢斗膽涉水,大家只好傻乎乎地坐在河邊,等待有大人來把我們帶到河的對岸。但從黃昏等到天黑,我們最終也沒有等來一個過河的人影。

大家倍感失望,然而失望過去,我們就又高興起來,因為,雖然沒有見到那些美麗的營業(yè)員姑娘,但在每個人的心里留下了更加廣闊的想象空間。寶亮說,她們應該都是圓臉,長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狗娃說,最漂亮的那個應該像咱村的王菊香,王菊香的發(fā)辮特別長,走起路來,飄呀飄的。而我想的是,她們都一定會講普通話,流利、標準,那調(diào)兒悠長悠長的,每說一句話都宛如唱歌一樣好聽。三個人不斷吵嚷著,評判著,誰都認為誰想出來的漂亮,到了最后,大家就只能把評價的理由收藏在內(nèi)心,說等到有一天見到營業(yè)員,再判斷究竟是誰的正確,打賭輸贏的代價是,誰贏了,就得到一只鉛筆;誰輸了,就學幾聲毛驢叫。

但我們始終沒有見到那幾個傳說中的營業(yè)員姑娘。等我們上初中的時候,那個商店里已經(jīng)輪換了幾茬人,我們見到的,要么是態(tài)度蠻橫的婆娘,要么是暮氣沉沉的老頭,保留在心中的那幾個漂亮姑娘,似乎早成了過往的云煙。

庚

下著雨,淡藍的雨絲從白楊樹冠上輕輕飄落。

我跟桂妞就坐在樹下,那個傍晚,我們好像是說了很多話,又好像什么也沒有說。那是我第一次靠近一個異性伙伴,心里總有一種驚慌和緊張,不停地搓著手,拿指頭摳掐自己的衣服。甚至感覺到身上的汗水不斷滲出來,把背心都沾濕了。而對面的桂妞也是一副羞答答的樣子,臉蛋上洇開一團紅暈,連鼻尖上的幾顆雀斑也是亮閃閃的。我們就那樣坐在那里,從傍晚一直坐到夜幕降臨。幾只歸家的紅蜻蜓,繞著我們飛了幾圈,最后悄悄消失在黑夜之中。

同村,同路,同班,同桌,這便是我和桂妞的關系,自打上一年級起,一直到初中畢業(yè),我們兩個人度過了近十年光陰,其間幾乎沒有吵過一次架,紅過一回臉,無論學習還是生活,我跟她都互相幫助,心存默契。印象中,桂妞是一個靦腆、老實、不善言辭的姑娘,但做事聰明伶俐,好像永遠能懂得別人的心思。我是個粗心邋遢的學生,上課時,不是丟了鉛筆,就是忘了帶作業(yè)本,每逢我緊張忙亂之際,她總是會把一支削好的鉛筆或一個嶄新的本子,悄悄塞進我的手里。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男生到河里洗澡,桂妞也去了,她是專門為大家拿衣服、帶書包、站崗放哨的勤務兵。大家玩兒了一個時辰,正準備上岸,有個同學卻尖叫了一聲,誰也想不到,他下了水,一時高興,就把褲頭脫了,偏偏一個浪花打過來,褲頭就晃悠悠地隨著水漂走了。后來,我們都先后爬到岸上,只有他一個人捂著下面,嗷嗷直叫。就是這個重大事件,惹得桂妞笑起來,她捂著嘴,咯咯地笑,笑得眼睛里都泛出了淚花。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完全是痛快淋漓的笑,純真燦爛的笑……

那年初中畢業(yè),我順利地考上了高中,但桂妞因為家庭原因,無奈地放棄了中考。她原來的理想是要考一所師范學校,將來當一名老師,就在臨考之前,遠在青海的舅舅給她家寫來了一封信,說那里的石棉礦上正招收工人,叫桂妞趕緊過去參加考試。家里人權衡再三,最后還是決定讓她遠赴青海。第二天她就要離開家鄉(xiāng),那個傍晚成了我倆一生中,最后的訣別時刻。

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下來,天上掛著一彎清冷的月牙,一顆暗紫色的星星飛過去了,又一顆淡藍色的星星飛過去了。朦朧的星光月色下,我看見桂妞單薄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發(fā)出了低低的抽泣聲。她哭了,但我不知道用什么言語來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脫下自己的上衣,很笨拙地披在她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桂妞緩緩抬起臉,對我說,照顧好自己,不要擔心我,到青海,我會給你寫信的。

從那次分別后,我們就再沒有見過面。我上高中第二學期,桂妞給我寄來了一封信,內(nèi)容大意是說,她在那邊工作生活都很如意,老板對她很好,還給了一個會計的職務。信里面夾著一張她的照片。大概是黃昏時照的,人顯得很模糊,背景特別闊大、蒼涼,有雪山,有牛羊,最顯眼的是山頂上的一輪圓月,金黃飽滿,就像剛剛綻開的一朵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