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路
用“行者”來稱呼勒克萊齊奧,是因為流浪。
在過去的許多年中,我常常愿意或不愿意地背起行囊,踏上或短或長的行程。被各種交通工具裝載,身邊是其他一樣被裝載的陌生人。在某個地方被卸下,遇見某人,離開某人,而后又被裝載運往下一段旅途。沒有告別,沒有相逢,甚至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在離開家之后,生活便掉進了流浪。
或許,有的人注定要流浪。
勒克萊齊奧便注定要流浪。
別處的故鄉
1940年4月13日,讓?瑪麗?古斯塔夫?勒克萊齊奧出生在法國南部的尼斯。他的父親,英國人勞爾?勒克萊齊奧,和他的母親,法國人西蒙娜?勒克萊齊奧,是堂兄妹。這個源自法國布列塔尼亞的家族早在十八世紀就遷居到了毛里求斯,后來這個島嶼成了大英帝國的殖民地,這個家族因此具有了英國國籍。
從小生長在雙語環境下,這為勒克萊齊奧在兩種語言之間的自由穿梭創造了優越的條件,也為他的文學創作提供了更多的選擇。
勒克萊齊奧在開始為他人寫作之際,正住在英國,曾經想過用英文進行創作。然而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法語寫作,以此表示對英國人殖民其祖先遷居地毛里求斯的反對。而法語這種“雜糅的語言”令他感覺自己與古代的文化融成了一體,正如他對殖民者的態度使他和印第安人融為一體一樣。自然,他漂泊的生活和他對西方社會的看法令人覺察到他與法國現代文明的疏離。在2001年的一次專訪中,他透露:“在法國,我總會覺得自己像是‘外面來的。不過,我非常熱愛法語,可能它才是我真正的祖國!但如果要把法蘭西看作一個民族的話,我不得不說我極少認同它的意志。”
在同一次專訪中,勒克萊齊奧還講述了他祖先的故事:“勒克萊齊奧家族源自布列塔尼亞的莫爾比昂。在(法國)大革命時期,我的一位祖先,由于不愿意按照要求剪去長發而拒絕回到革命軍隊中,不得不逃離了法國。他率領全家登上了一艘名為‘印度信使號的輪船,本意是想去往印度。但當輪船在毛里求斯停靠時,他下了船,因為那里是他妻子的故鄉,那里還有她的家人。現在毛里求斯的勒克萊齊奧家族便是這位充滿冒險和反抗精神的祖先的后人。”
勒克萊齊奧說他覺得自己“與這個也許是為了逃避而流浪到世界另一端的人很接近”,說他感覺自己能夠理解他的這位先人。他決意為這位先人創作一部小說,講述自己的家族遷居毛里求斯的故事。
于是便有了2003年出版的《革命》。
《革命》向我們訴說了歷史的大起伏(人民起義)、空間的大轉移(從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和時間的大變遷(從1790年到1969年)。小說描繪了年輕的主人公讓?馬洛通過對自己家族神秘歷史的追尋和對多姿多彩的世界的探索而蛻蛹成蝶的成長過程。經歷了這樣一番升華,他清楚地了解了自己的出身,明白了“我從何處開始,我要回到何處”,他投向這個世界的目光也變得更加堅定。
理解,來自于共鳴。
共鳴,因為勒克萊齊奧本人就是一位流浪者。
勒克萊齊奧對此如此解釋:
“我把我自己看作流浪者,因為我的家族完全是毛里求斯的。多少代以來,我們都是在毛里求斯的民俗、毛里求斯的飲食、毛里求斯的傳說和毛里求斯的文化的哺育中成長的。那是一種糅合了印度文化、非洲文化和歐洲文化的文化。我雖然出生在法國,但我是在法國被這種文化養大的。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常常告訴自己,我真正的祖國在別處。有一天,我會去到那里,我會知道它是什么模樣。”
逝去的童年
七歲之前的大部分時光,是和母親一起在被二戰煉獄之火煎烤的南部熬過的。
而父親,一直遠在非洲的尼日利亞行醫。
父親,是勒克萊齊奧第一次長途旅行的方向。
“印象中,我生命中只作過一次旅行:就是那一次”,勒克萊齊奧日后曾如此對人說起。
那是1946年或1947年初,法國還是一片廢墟。人們還在忙著統計戰死者的人數,還在忙著審判國家的叛徒。和平已然到來,戰爭卻仍未結束。七歲的勒克萊齊奧和母親、兄弟一起登上一艘名為“荷蘭非洲線號”的客貨混裝輪,將衰老的歐洲和尼斯城甩在了身后。
那一次的旅行,是要去發現一位他素未謀面的父親,一位非洲叢林里的醫生。
旅途十分漫長。輪船沿途經過了許多神秘的海岸。透過舷窗,小勒克萊齊奧嗅到了從未感覺過的氣息、灼熱的風的氣息,在宛如天國的暖濕氣流中陷入遐思。就在船艙中,他在作業本上寫下了兩個故事,或者說是屬于他自己的最早的兩部小說:《漫長的旅行》和《黑色的奧拉迪》。在其中,他便已經描繪出了他尚未踏足的非洲。
1988年,勒克萊齊奧在為《當代作家詞典》編寫關于自己生平的詞條時,寫道:
“我的寫作一直是和這第一次旅行密切相關的。也許是因為一種缺席、一種疏離,也許是因為輪船在沿著一片看不見的大陸運動,與那些蠻荒的國度、幻想的危險擦身而過。我聯想到了河流,那么不可能又那么真實……我立刻寫了我的第二部小說,內容是在我當時還未結識的非洲陸地上的奇遇,就好像只有通過寫作,才能把自己從危險中解救出來,使自己適應未來……對我來說,后來我寫的任何一本書都比不上這兩部關于非洲的小說重要。后來,我在書中尋找的,便是這種運動,這種將我帶走、將我變成他者的運動,這種裹挾著我的緩慢而不可抗拒的運動。”
輪船到達奧戈賈港之時,天空下著急雨。父親給小勒克萊齊奧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他那“在雨中閃閃發光的夾鼻眼鏡,還有說話時濃重的克雷奧爾口音”。他看上去衰老、疲憊、暴躁、獨斷,那副夾鼻眼鏡更讓他顯得陰郁多疑。在男孩的眼里,父親的形象一下陌生起來,甚至意味著某種潛藏的危險,父親在孩子心目中的權威“立即受到了質疑”。
這是一位受盡苦難的男人。早在1919年,30歲之時,就不得不離開了毛里求斯。這位在英國的學校學習過治療熱帶疾病的毛里求斯男人在尼日利亞行醫二十余年,也與殖民主義抗爭了二十余年。他是他所在省份唯一的醫生,“從接生到截肢”,什么都做。除了這些,他還喜歡攝影,他用一部萊卡相機拍攝非洲的風光、兒童、舞蹈,組成了他內心的記錄。而這時,突然來到他面前的兩個兒子令他變得愈發執拗和挑剔。
在那一次旅途的終點奧戈賈,勒克萊齊奧沒有真正尋到自己的父親。因為他根本無法理解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和他的家人太不一樣了。根本就是一個陌生人,“甚至不止于此,簡直可以說是敵人”。
盡管如此,對于悶在尼斯熬過戰爭的小勒克萊齊奧看來,非洲便意味著解放。在那里,他見識了坦然裸露的身體、劇烈變換的季節、隨心所欲的生活、光腳在草原奔跑的幸福、搗毀巨大蟻穴的快樂、沉浸于廣袤的平原和森林之中的陶醉。孩子像在夢里一般,撒野似的在非洲生活了兩年。
50年代初,這個團圓的家庭回到了尼斯。但是這個為非洲饑民行了一輩子醫的父親不愿變成歐洲人。他變成了“一個背井離鄉的老人,失卻了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激情,茍活于世”。
而奧戈賈,在勒克萊齊奧的心中,則成了一處秘密的寶藏,成了他不愿失去的燦爛回憶。2004年,勒克萊齊奧出版《非洲人》。那是一部關于非洲的小說,也是一部令勒克萊齊奧與父親真正相遇的作品。因為父親和兒子都熱愛非洲,那令他們想起毛里求斯。那里有和毛里求斯一樣的紅色土地,一樣的從海上吹來的風,一樣的微笑的臉龐,一樣的無憂無慮的自在逍遙。在奧戈賈,時間的機器消彌了錯誤、消彌了背棄、消彌了流亡;在奧戈賈,勒克萊齊奧尋到了曾經的童年。在《非洲人》里,勒克萊齊奧書寫了這樣一種遺憾:“有種東西被交給了我,有種東西從我這兒被拿走。我童年里終于缺失的東西:有一位父親,在他的身邊、在溫馨的家庭中成長。”通過這部作品,勒克萊齊奧終于承認了自己的毛里求斯父親,因為:勒克萊齊奧自己原本就是非洲人。
心靈的家園
勒克萊齊奧不只是非洲人。
他行蹤飄忽、浪跡四方。
他向往沙漠,向往印第安人的美洲。他是當今難得一見的一位懂得以物質的方式建構童話的作家。自從他與印第安土著部落安貝拉斯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開始,他就一直在追尋人的生存與周遭世界之間的和諧和平衡。靜下心來傾聽他的敘述,就會發現,在勒克萊齊奧那里,文字絕不是一種隱遁和逃避,而是一種尋找和探索。
如何能尋得到和諧與平衡?
勒克萊齊奧認為,這需要有一顆孩童的心靈。他希望留住童年。他說過他覺得自己“抗拒進入成年人的世界”,因為那個世界和少年的心格格不入。他傾向于選擇孩童或擁有童心的老人作為筆下的人物。在他大部分的作品中,主要人物都未達青春。我們可以看到,勒克萊齊奧在寫作時,喜歡將自己附著在筆下的孩童,特別是一些孤獨而敏感的男童身上。因為他們有同樣的語言、同樣的目光。童年是人類個體發現世界和學習語言的一個奇妙的時期。孩童能夠輕松地與世間的事物直接進行溝通,而成年社會中的人們早已遺落了這種與事物交流的語言。在《地上的陌生人》中,敘述者就這樣“通過他的動作和他眼里的光芒生出一些畫面和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個被科學與秩序統治著的城市之中,孩童是世間某種神秘力量的化身。他比成人更能理解這個宇宙,更能通過文字的游戲來抵御這種嘈雜的崇尚效率的生活,因為他知道成人已然忘卻的一些東西。孩童是不受這死板的時間概念束縛的,這使他能找尋到通向世間美麗的道路,找尋到物的喜悅。
孩童有著純潔的心靈,根據浪漫主義的傳統,這說明他象征著對成年人已經關上了大門的天堂。對童年的回憶與現時狀態的對立構成了勒克萊齊奧作品的一個主要主題。童年的人物形象地體現了對天真無邪的懷念,而這正是生死之間的媒介。因而,童年是我們找尋物的喜悅的首選場所。
勒克萊齊奧的人物常常因為遭遇失敗或遭到孤立而陷入一種孤獨的境地。現實的城市擄奪了他的原始本能,迫使他從現實文明中流亡,流浪到沉浸在溫馨的自然懷抱之中的童年記憶里去找尋自己的本能。
在一篇關于亨利?米肖的文章中,勒克萊齊奧指出,孤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基本主題。勒克萊齊奧用自己的作品證明了這一點:他筆下所有的人物都經歷了與社會的決裂,被從社會中剝離,被扔到孤獨之中。他們離開了社會群體中的人類個體。這使得作者能夠對這些人物的心理進行更深入的刻畫。而人物的個性,在勒克萊齊奧的筆下常常是缺失的,取而代之的是根據一種重新闡釋和變造了的神話典型描摹出來的共性。
于是我們便遇到了這樣一個悖論:人孤獨地存在于社會群體之中,他身處社會群體之中、被社會群體造就,無法成為自己,又尋找不到出路。
目光是超越任何言語互動之上的一種非常重要的交流方式。我們是在他者的目光中被造就的,因為我們在意他人的目光。孤獨的狀態,由于鏡像的缺失,便會導致個性的消彌:人性畢竟是從社會生活中浮現的。通常,孩童天真的目光,以及女性或老人微笑的目光,能給我們帶來積極正面的感受,而來自群體大眾的各式目光常常會令人感到莫名的疲憊。
對目光的強調,導致勒克萊齊奧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他人到底是一種人類個體的存在,抑或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他對動物的目光也非常感興趣,因為它們有的時候把人看成某種個體的存在,有的時候又會把人看作一種可食的事物。在勒克萊齊奧看來,人在生活中做的一切,都表達了人與世界的關系。
勒克萊齊奧的人物永遠處在行進中。他們有的因為存在的焦慮、因為精神上的狂熱、因為擔心童真的記憶流失而行走。他們似乎受到來自他處的欲望的驅使,急切地要離開現代文明、離開城市去擁抱本真。還有的則沒能找到出路。其實只要退讓一步,他們還是能夠與這個世界實現妥協的。但出于對純凈的生存狀態的向往,他們放棄了和社會的聯系、放棄了一切。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想要逃離這個世界。恰恰相反。在這一路追尋探索的終點,靜靜地等候著他們的,是與宇宙和諧平衡的相處。通過這一路的行走,勒克萊齊奧和他筆下的人物都以自己獨有的方式與世界重新建立起了聯系并且融入其中。
結語:回家的行者
勒克萊齊奧的流浪,在許鈞先生看來,“并不是一種盲目的流浪,也不是一種被迫的流浪,而是一種主動的流浪。這種流浪,恰恰是他精神上得到升華的重要方面。” 而這也是勒克萊齊奧區別于其他西方作家的一個重要特質,“包括昆德拉在內,他們都是一種被迫的流亡。到最后的時候,他們面臨著一個問題——身份認同的問題。而勒克萊齊奧就沒有這個問題,他是主動去流浪,去追尋一些東西。”
我非常喜愛袁筱一在《文字?傳奇》中對勒克萊齊奧的見解,不妨借用一段話來作為結語。她寫道:從勒克萊齊奧開始,“我能夠相信,也許出走、離開、流浪是回家的一種方式,至少,在出走、離開、流浪的背后,藏著回家的愿望。勒克萊齊奧的好,是他在流浪的過程中真的發現了自己的家,并且用文字一磚一瓦地搭建起了這個家。哪怕他很清楚,他搭建起來的這個家很有烏托邦的意味。他成了少數的、能夠回到‘自己家的人。”
(陳路:上海對外貿易學院國際商務外語學院講師,巴黎第七大學博士生 郵編:20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