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被后人譽為“最奇特的小說”,它包含了愛與恨的交織,情與仇的演繹;它敘述了一個撼人心魄的情仇故事。棄兒希刺克厲夫被呼嘯山莊的老肖恩先生收養,與老肖恩先生的女兒凱瑟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是凱瑟琳受世俗的榮華之誘,答應了畫眉田莊主人埃德加?林頓的求婚,希刺克厲夫于是憤而出走,三年后衣錦還鄉,開始大施報復。凱瑟琳舊情復萌,傷心而死。在小說的結尾處,希刺克厲夫狂喜地等待死神的召喚,他和凱瑟琳的愛情終于超越幽冥,獲得了最后的┕樗蕖*
故事的背景是一片狂風呼嘯的荒原,沒有經過城市文明的侵染和熏陶,故事流淌著人物、大自然的風貌和原始本性:質樸、粗獷、率直、剛強、感情奔放不羈、舉止瘋狂無度,愛起來不顧一切,恨起來不計后果。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的愛由生到死,像山峰一樣永恒,像閃電一樣兇猛;他們的愛是自然之愛、原始之愛、精神之愛、靈魂之愛。
一、 風的內涵
《呼嘯山莊》這一譯名來自楊苡先生的神來之筆,它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彌漫于小說中的“風”的靈魂特質以及書中人物情感的強度和烈度。“呼嘯” (Wuthering) 一詞描摹了風行自然的聲音,傳達了人物濃烈的愛恨宣泄。根據小說開篇時的解釋,“呼嘯”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形容詞楊苡譯《呼嘯山莊》,南京:譯林出版社, 2001。下關于小說的引文皆出自此書。”,描繪的是這地方在風暴的天氣里所受的氣壓騷動。的確,《呼嘯山莊》中自始至終充滿了聲響,其間有暴風雨的嚎叫、雷電撼天動地的轟鳴、人物的內心獨白或喃喃自語、更有目眥皆裂的詈罵與歇斯底里的咆哮……這些都是騷動的風的精神,是一個激昂的合唱,是來自原野的風和心靈的風。在作品中,風就是自由的精神,是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的愛情,也是他們的暴怒和幽怨,更是他們超脫維多利亞庸俗現實的靈魂。著名英國作家毛姆曾將《呼嘯山莊》列為世界十佳小說之一,并宣稱:“我不知道還有哪一部小說中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曾經被如此令人吃驚地描述出來。”聲音作為人物性格情感延伸、宣泄與強化的主要方式,其重要性甚至已經超越了通常的背景作用,事實上它構成了小說主體的一部分。
二、 主人公的愛恨情仇
愛和恨是人所具備的最基本的情感,是人類情感的兩極。正常情況下,人都能使其保持相對穩定,不會產生過度的愛和恨。但希刺克厲夫的愛和恨是一種純粹和徹底的情感,他憑著生命中最基本、最原始的驅動力,將自己的全部生活發狂似的傾注于一個唯一的目標上。柏拉圖曾說:“……愛植根于人類的古老由此可見一斑,它帶領我們重返原始的狀態,努力合二為一,愈合人的裂痕。因此,每個人都只是整體的一半,而且總是追尋著自己的另一半。”希刺克厲夫與凱瑟琳,他們都是荒原的孩子,有著奔騰呼嘯的激情,狂風暴雨般的情感是一種近乎執拗的追求;“不管我們的靈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是完全一樣的”,“除了你之外,還有,或者說應該還有,另一個你的存在”。彼此是對方的另一半,是另一個我的存在,是自身生命存在的印證,他們兩個的愛情近于瘋狂和野蠻,是一種基于生命原始需求的愛,這種愛情具有強烈的創造性,同時也有不可一世的毀滅性,當無法與生命中、靈魂中的另一半合二為一時,毀滅性就占了上風,滋生出絕望的愛,蹂躪著現實,摧毀著未來。“兩個詞就可以概括我的未來了:死亡和地獄。失去了她活著也是在地獄里。”絕望的愛便衍生出恨,凱瑟琳的死奪走了希刺克厲夫生命的基石也帶走了他的靈魂,“沒有生命,我怎能活下去!沒有靈魂,我不能活啊!”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他的愛沒有出路,愛的喪失導致痛苦,進而引發瘋狂的恨,造成巨大的心理落差,于是他那無從釋放的激情就轉移到他自認為正義的反抗上來;恨使他成為一個瘋狂的復仇者,越愛越恨,這種強烈的愛導致的排他性使他不僅仇恨愛凱瑟琳的埃德加,而且仇恨一切與之相關的人;他用復仇的快感來彌補自己虛空的感情,來追憶或喚醒沉睡在心中的愛,來平衡內心深處因愛而產生的巨大痛苦,但他卻陷入了另一個困境:復仇的快感未能消弭愛的喪失所帶來的痛苦和孤獨。
希刺克厲夫不可能從復仇中得到滿足,因為他真正的滿足是與凱瑟琳的結合,這種渴望從未停止過折磨他。他說:“我哪怕低頭看一下這地面,她的面容就印在地面的石板上!在每一件東西上都能看到她,我完全被她的形象所包圍!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的臉——就連我自己的臉——都像她,都在嘲笑我。這整個世界就是一部可怕的紀念集,處處提醒我她確實存在過,可我失去了她!”愛與恨始終如影隨形,正如佛洛伊德所說:“事實上我們只是用一種東西去取代另一種東西。看來被拋棄了的東西實際上不過是構成替代物或代用品。”希刺克厲夫大半生的復仇,只是作為一種他對凱瑟琳狂熱的愛和追求的替代品。在本書中,艾米莉特意營造出詭異的夢魘般的夸張氛圍,有些情節似乎帶有非現實世界的蹊蹺神秘。靈魂、囈語、幻象、噩夢使故事有了傳奇色彩,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最深的迷戀,最癡的執著,最痛苦的掙扎。風雨,暴雪,黑夜,自然的野性與人物激蕩的情懷相得益彰,荒涼的曠野深遠多變,陰郁悲愴,突顯了人物性格,展現來自人性的深沉之愛,讓主人公像大自然一樣野性無常、深邃無邊的愛深入人心,強烈地撼動著人的靈魂。
三、 環境意象
艾米莉個性孤獨倔強,落落寡合,但她始終熱愛自然,苦戀故鄉約克郡的荒原。她的小說和詩歌作品都充滿了對大自然細致入神的描寫。在《呼嘯山莊》中,神秘的自然環境與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這對曠世情侶的性格釋放和人生故事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極度的愛與極度的恨在這個封閉的小宇宙中戲劇化地獲得一種神秘而又崇高的藝術氣質。
冬夏迥異的荒原,是主角們演出的壯麗舞臺。故事從一開始,人物就被放置在遠離塵囂、荒涼孤寂的環境里。毛姆曾這樣談到《呼嘯山莊》給他留下的印象:“(這部作品)使我想起埃爾?格里科的那些偉大的繪畫中的一幅,在那幅畫上是一片烏云下的昏暗的荒寂土地的景色,雷聲隆隆拖長了的人影東歪西倒,被一種不是屬于塵世間的情緒弄得恍恍惚惚。他們屏息著,鉛色的天空掠過一道閃電,給這一情景加上最后一筆,增添了神秘的恐怖之感。”故事背景具有哥特式神秘、超自然的氛圍,而幾乎所有的人物都被置于各種悖論關系所產生的險境中,彌漫著懸念,不斷累積并爆發著能量。在這個前工業時期的約克郡荒原上,沒有文明城市的狀貌描畫,沒有繁華時尚的情趣點綴,有的只是陰郁荒涼的原野,四季不斷的風,孤獨的山莊,傾斜的樹木,嶙峋的巖石,紛繁五彩的世界被過濾成為一個單純的黑白底色的夢境,只有在這夢魘般的夸張氛圍中才能生發出非理性的人生價值和超越現實的精神追求。雨雪、風暴、黑夜是這荒涼原野的主要基調,野性的自然與激蕩的精神一樣,深不可測,令人生畏。這神秘漠然的荒野就是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永遠的精神之源,孕育滋養著他們孤傲不羈的靈魂、癡頑的愛情迷戀和對抗現實的瘋狂。
對艾米莉而言,荒原那特有的粗獷、神秘、寧靜是她理想的逃避人世煩惱的“世外桃源”,荒原給她的精神帶來了極大的慰藉與滿足。“在她眼中,最幽暗的石楠叢會開放出比玫瑰還要嬌艷的花;在她心里,鉛灰色的山坡上一處黑沉沉的溪谷會變成人間的樂園。她在那荒涼寂寥的處所找到了許多開懷的樂趣。”作者在荒原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它是自由、愛情、生命的象征。荒原上沒有對人的尊嚴的踐踏、沒有金錢的魔爪、沒有社會習俗的陰影,人們可以呼吸到自然、清新的空氣,可以過自由、野性和快樂的生活。在他們心目中,對方儼然是自己的精神樂園,是自己生命中不能缺少的荒原。
書中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兩大莊院,不僅主控全景,更各具特色,各有其象征意義——前者草木稀疏,被視為粗鄙不羈、原始自然之生活代表;后者則坐落于優美山谷,以綠樹、高墻環繞,代表上流階級之文明生活。因此,有人說這部小說的主旨就是風暴和寧靜的對比,而這兩種對立的因素完美體現在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的自然環境意象上。前者高踞于貧瘠荒丘之上,日夜經受著風暴的侵襲。這里的典型風景是“過度傾斜”的“矮小的樅樹”,“瘦削的荊棘”, “土地由于結了一層黑冰而凍得堅硬”,“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墻里,墻角有大塊的凸出的石頭防護著”,在這里生活的肖恩一家性格粗獷、暴躁,如呼嘯的烈風一樣陰郁、頑固。山下樹木蔥蘢的峽谷里,則是畫眉田莊的林頓一家,他們沉靜、文雅、順從,有良好的修養和品位。山莊和田莊,山上和山下,兩種環境,形成了鮮明對立的關系。這種對立在結為夫婦的埃德加和凱瑟琳的人生理想和個性沖突上進一步得到體現。冷靜的埃德加的生活旨趣是恬靜和安適,而凱瑟琳向往的人生則是閃耀和舞蹈。在這個內在異質沖突遠遠大于表面平靜的婚姻中,和諧被破壞了,人性的悲劇就不可避免。
在許多經典文學作品中,大自然往往是人類英雄氣概的舞臺、陪襯,是人類征服、主宰的對象,常常處于消極和被動的地位,甚至是失語狀態。而在這里,艾米莉?勃朗特眼中的大自然卻是有血有肉、有生命、有動作的獨立生命體。英國評論家塞西爾曾說“艾米莉?勃朗特的景物描寫是所有英國小說里最有表現力的”。《呼嘯山莊》中艾米莉?勃朗特筆下的大自然真可謂生機勃勃、千姿百態、氣象萬千。春季,人們可以聽到百靈鳥婉轉美妙的歌聲,嗅到 “溫馨宜人的果樹中飄來的一股股紫羅蘭和桂竹香的芬芳”,看到遠方蔚藍色的天空和身旁漲滿水的小溪,感覺到溫暖怡人的陽光。冬季,狂風怒吼,寒氣刺骨,鵝毛大雪沸沸揚揚,“那些群山環抱的幽谷,那些聳然壁立的荒原,在冬天,哪兒也沒有它們枯燥煩悶”;夏季,“從小山頭上吹過來的每一陣清風都那樣生機勃勃,無論是誰呼吸到這種氣息,哪怕病在垂危,也會為之一振。”飛奔的云、呼嘯的風、顫動的沙沙作響的樹葉和潺潺的流水構成了一幅既美麗怡人又恣意肆虐的大自然杰作。在這幅生動的畫面中,大自然與人息息相通,既有喜怒又有哀樂,隨著人的喜而喜,隨著人的憂而憂,是實實在在的有生命的獨立主體。風雨,暴雪,黑夜,自然的野性與人物激蕩的情懷相得益彰;荒涼的曠野深遠多變、陰郁悲愴,突顯了人物的不同性格。希刺克厲夫由于無法忍受凱瑟琳的背叛而憤憤地從呼嘯山莊出走之夜,“狂風暴雨在山莊上頭肆意發威,又是狂飆怒吼,又是電閃雷鳴。”當希刺克厲夫和林頓的妹妹伊莎貝拉私奔后,凱瑟琳的病正逐漸痊愈,郁悶的心情也日益陽光普照。這時,“天空是蔚藍色的,百靈鳥唱著歌,山澗和小溪都漲滿了水。”老肖恩去世之夜,“大風圍繞著宅子狂嘯,在煙囪里怒號,瘋狂咆哮”,一場災難即將來臨。小凱瑟琳出世的第二天,“戶外陽光燦爛,令人神清氣爽,晨曦從百葉窗悄悄閃進靜悄悄的屋內,輕柔溫和地灑在臥榻和躺在上面的人身上。”一派祥和、寧靜。當伊莎貝拉終于逃出希刺克厲夫的魔掌,冒著大雪回到畫眉田莊的那天早晨,“櫻草花和番紅花都藏身在冰雪堆下,百靈鳥噤聲無歌;小樹的嫩葉給折騰成黑色…… 陰沉、寒冷和凄涼都不知不覺地襲來了”,瑟瑟的肅殺氣氛令人不寒而栗。
大自然和生活在其間的人們息息相通,物我交融。自然,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獨立主體全方位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終年不斷的猛烈的北風,使山莊的樹木都被扭曲變形,萎靡不振。在作品中,人性與樹性承受的壓力相互映照,發人深省。樹就是人性的象征:山莊的人物,從凱瑟琳、希刺克厲夫、亨德利、小林頓,到老仆人約瑟夫,他們的人性同樣一直在承受社會強暴的壓力,被殘酷地扭曲和摧殘了。從這個角度來說,在倒數第三章,小凱茜終于拔掉了頑固的老約瑟夫的黑醋栗樹,換栽上芬芳的花草,這征兆著美好的人性在經過諸多苦難之后頑強地復蘇。在小說中,伴隨著呼嘯山莊極為罕見打開的正門和飄來的花香,還有一種意味深長的日月交替的天空景象,“走在路上的洛克烏發覺夕陽正在沉沒,月亮正在升起——一個漸漸暗淡,另一個漸漸亮起來”。落下的是深受戕害而暴虐的靈魂,升起的是經風暴洗禮后變得深沉、甜美的人性。凱瑟琳的愛情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正如她的表白:“我對林頓的愛像是樹林中的葉子:我完全曉得,在冬天變化樹木的時候,時光便會變化葉子。我對希刺克厲夫的愛恰似下面的恒久不變的巖石……”悲劇的開始來自人與自然和諧的破壞,最后在重新恢復這一和諧后結束。小說中的環境描寫具有高度的詩意和象征意義,成為渲染氣氛、刻畫人物性格以及表達主題的重要手段。對于艾米莉,自然和人同樣是有生命的,并且以一樣的方式生活著。在她看來,一個怒氣沖沖的人和發怒的天空不僅僅是在比喻上相似,而且是在實際上相同,是一個精神現實的不同表現。畢竟,與世隔絕、偏僻閉塞、石楠叢生的荒原滋養了艾米莉?勃朗特,培養了她那豐富深邃的想象力,形成了她那根深蒂固的自然情懷。
四、結語
這部小說的魅力來自它深沉的悲劇之美,來自于追求精神世界的人性力量,來自那絕無僅有的自然的荒原世界,來自于約克郡荒原上那躁動不安,像風一樣狂放的自由精神。《呼嘯山莊》中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盡管生前自然人性遭到扭曲,然而二人死后,肉體回歸泥土,靈魂遨游荒原,人與自然達到了天人合一的永恒。正如作者最后寫道:“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面,在這三塊墓碑前留連,望著飛蛾在石楠叢和蘭鈴花中撲飛,聽著柔風在草間飄動,我納悶有誰能想象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面的長眠者會有怎樣不平靜的睡眠呢。”一場驚天動地、生生死死的明爭暗斗,到最后只剩下寧靜的曠野和飄動的柔風,一切又歸于寧靜和平衡。死去的人,活著的人,情在綿亙,情無絕期。
(姚曉鳴:鄭州市中原工學院信息商務學院外語系 郵編:45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