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以敏銳的眼光窺視到女性與自然緊密相連的關系,并探討了受侮辱的女性薩拉和受破壞的自然在英國工業文明下的共同命運問題,體現了作者的生態女性主義思想,表達了他對自然和女性的雙重關注。
關鍵詞:生態女性主義, 女性, 自然お
引言
約翰?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自1969年問世以來,在國內外讀者和評論界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故事發生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英格蘭(1867年的萊姆鎮),篤信進化論的查爾斯生于貴族家庭,并與一個富商的女兒歐內斯蒂娜訂有婚約,他在海邊搜尋化石標本時,結識了薩拉?伍德拉夫。當地人傳聞,一名法國中尉對她始亂終棄,薩拉只能終日凄苦地眺望大海,期盼昔日的情人歸來。這個被人們稱為“法國中尉的女人”的薩拉身上透露出來的野性和不羈的個性,與維多利亞時代的成規和禮教格格不入,卻強烈地吸引了查爾斯。于是兩人的野外相遇很快演變成為如火如荼的戀情。隨著兩個人關系的不斷發展,薩拉的神秘性越發深不可測。別人背后罵她是放蕩的女人、“法國中尉的婊子”,她卻置之不理,我行我素。查爾斯后來發現她自己明明是清白之身,卻故意編造委身法國中尉的謊言。當查爾斯毅然同歐內斯蒂娜解除婚約,卻傷心地發現薩拉已經不辭而別。眾所周知,福爾斯的作品以思想深刻和手法創新而著稱,在這里他給這一傳奇故事提供了三個不同的結尾,形成了薩拉三個不同的命運。第一個結尾在第43—44章,查爾斯沒有接受薩拉的邀請趕往旅館赴約,而是回去同歐內斯蒂娜結婚,婚后生有七個孩子。第二個結尾在第61章。查爾斯和歐內斯蒂娜解除婚約,重新找到薩拉,有情人終成眷屬。第三個結尾也是在第61章。查爾斯重新找到薩拉,但是薩拉拒絕和他結婚,查爾斯孤身而返。《法國中尉的女人》既不同于曲高和寡、晦澀難懂的現代主義小說,也不是維多利亞時代傳統小說的簡單翻版,而是一部有趣而可讀的、嚴肅而深刻的后現代小說經典。
一、 文獻綜述
自《法國中尉的女人》面世以來,國內外對它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五個方面:敘事藝術研究、精神分析學批評、存在主義的解讀、后現代主義的解讀、社會歷史批評等等。這些研究都取得了重大的成果。在對薩拉的形象分析中,大多數文章采用存在主義的視角,著重于人物形象的抽象分析,這樣就難免會有這樣的傾向——使讀者把薩拉簡單讀作存在主義的傳聲筒。也有文章通過探討福爾斯筆下的薩拉與哈代筆下的苔絲的互文性黃瑩,《法國中尉的女人》與《苔絲》的互文性研究[J], 江蘇教育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第22卷第6期, 2006.11。或者是將薩拉與霍桑筆下的海絲特進行對比閱讀來說明女性在某個歷史時期的不幸遭遇崔競生,劉平,文明枷鎖下自由人性的求索——論《紅字》和《法國中尉的女人》[J],山東外語教學2002年第5期。,以此來透視人類群落在某個歷史階段不自由的生存狀態,尤其是與女性的命運的關系。這些文章都試圖多維地闡釋薩拉這個神秘的女性形象,但是忽略了在薩拉形象塑造與命運形成過程中的一個重要因素——自然。棲息于荒野中的薩拉得到了大自然的力量,使得她能夠頑強地與維多利亞時代那樣一個丑惡與冷酷的生存環境作抗爭。大自然賦予她追求女性自我意識的心理原動力,同時也造就了她獨特的甚至是超越時代的新女性形象。
與文化領域內的生態女性主義相呼應,文學領域內也誕生了生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旨在以解放女性和拯救自然為使命,探討文學中雙重統治的聯系,深化對父權制文本的批判。本文擬從生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視角出發來解讀《法國中尉的女人》,探索作品中女性的命運與自然復雜而緊密的聯系,從而解讀福爾斯的生態意識和女性主義意識。オ
二、 女性和自然的共同命運
維多利亞時代既是一個科學技術、工農業生產和思想文化都有了長足進步的時代,也是一個在思想意識、道德觀念上因循守舊、妄自尊大、虛偽自私的時代。對于女性而言,這依舊是一個充滿偏見、備受壓抑的黑暗年代。在這個時代,男性由于自身的自然條件、經濟地位,作為社會主體在一切社會領域都獨占風光,而女性因嬌小、柔弱、無力等自然特點,一直處于性別的劣勢,成為受忽視、受支配被選擇的對象,成為神圣不可動搖的男權世界的點綴品。當時的眾多貴族婦女宛如活動的花瓶,美麗而空洞,缺少真誠和自主。她們最大的目的不過是獲得一個與自己財產和地位相當的婚姻,本書中的歐內斯蒂娜即是如此。所以薩拉在閉塞落后的萊姆鎮,平庸的人們根本無法理解薩拉這個不顧世俗、勇敢追隨愛人卻又被拋棄的不幸女人,她倍受冷眼和奚落,被稱為“法國中尉的娼婦”和“瘋子”。按照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凡言行脫離規范的女人都可視為道德迷亂癥患者,也就是瘋子。格羅根醫生作為萊姆鎮權力的化身,維多利亞道德規范的代言人,運用醫學原理去闡釋薩拉。他認為薩拉由于對不幸的命運產生絕望而患了“模糊性憂郁癥”、“神經失常”,好比“功能性的傷寒,時冷時熱”。他建議查爾斯擺脫薩拉的糾纏,把薩拉送進愛克斯特一家私人辦的瘋人醫院。在男權意識形態建構之下的維多利亞時代,薩拉是個對父權制建構與鞏固造成威脅的女人,必然遭受男權話語的嚴酷鎮壓,承受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壓迫。
由于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進程,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女性已分流成涇渭分明、各司其職、為男性社會服務的三個階層。社會需要下層婦女的廉價勞動力,她們既是家庭主婦又是勞動者,生活負擔最為沉重,男權社會對此卻視而不見。像歐內斯蒂娜那樣富裕的中產階級婦女們則充當客廳里的裝飾品,成為體現資本主義物質財富的象征,她們一切以男子的意志為轉移,無需操持家務,只需打扮得花枝招展,顯得脆弱又可賞,成為男性欣賞和玩弄的對象。中產階級下層婦女,一般為富裕之家充當家庭教師,為爭取自己獨立的生活而斗爭。薩拉出身貧寒,雖然受過教育、愛好繪畫,但她的社會地位不允許她施展藝術才華,也不允許她有戀愛和思考的自由。像她這種地位的女人,在那個時代要么在農村給農夫生兒育女,要么流落到大城市當妓女。父權制與工業文明將女性驅逐到他者和邊緣的地位,淪為父權制社會的犧牲品。同樣,工業化和城市化使得寧靜的鄉村失去生機勃勃,農民處于不公和貧窮的處境。因為正如小說中所說“現代管理之動機已不再有利他主義的成分”,剝削者為了追求高效率的生產而寧愿犧牲美好的發展前景。在人類的眼中,自然總是沉默的,人類更是因此來作為奴役自然的理由。安德懸崖以及韋爾康芒斯山與薩拉生活的現實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薩拉能夠與大自然保持著一種精神上的交流。荒野山林古老而充滿活力,而現實的世界則麻痹和冷漠。可是這片山林也同樣是殘存的,它自身的生存也受到了威脅,正如薩拉在社會生活中的被壓抑的處境。比如,韋爾康芒斯山曾被一位豪門紳士悄悄地吞并成自家的私家植物園,也有很多非法捕獵者偷偷摸摸地來打野雞野兔。但是自然處于這樣的剝削壓迫之下,不僅被剝奪了話語權無法申訴自身的苦難,更是被維多利亞的衛道士控訴為“流膿的瘡”。“只要鎮上德高望重的長者說一句,某男或某女是‘韋爾康芒斯之徒,就可以讓他們背一輩子黑鍋。從此,男的便是色狼,女的便是婊子。” 因此,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女性同自然一樣,在被男性征服與利用的同時,又被驅逐到權力中心之外,成為地位低下、備受壓抑和歧視的他者,共同淪為父權制社會的犧牲品。生態女性主義認為:“男性對待環境和自然的方式與對女性的方式有相似之處,即把二者皆視為可掠奪、可占有的資源。”羅斯瑪麗?帕特南?童, 女性主義思潮導論[M], 艾曉明譯, 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2。而福爾斯正是借助薩拉的悲劇命運來對文明戕害下的自然表示憐憫,對于處于困境的婦女表示同情,說明在男權制的西方工業文明社會中,自然和女性有著共同的命運:作為他者而存在。オ
三、 女性與自然的親近性
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與自然間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性。正如美國女作家蘇珊?格里芬所言:“我們(女人)知道自己是由大自然創造的——我們就是大自然。我是觀察大自然的大自然。我們是具有自然觀念的大自然。是哭泣的大自然,講述大自然的大自然。”蘇珊?格里芬,自然女性[M],張敏生、范代忠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同樣的觀點使福爾斯形象化地展現了薩拉這樣的維多利亞時代違背傳統道德的叛逆女性,她在觀察感知大自然過程中,獲取追求本真的力量,具有大自然般的野性。
薩拉抗拒悲慘命運的安排,她曾愛過一個遭遇海難的法國中尉,當她發現那個中尉不值得她愛時又毅然斷絕了與他的來往。她只身回到小鎮,孤傲沉默的她經常一個人默默地凝視著大海。自然不但是女性的避難所,同時也是一個療傷的地方。女性和自然是有氣質上的聯系的。也只有女性可以感受到自然的生命力。薩拉走向自然,一方面是由于女性與自然之間的本原性的和諧關系,另一方面則是父權制壓迫的結果。在父權制的秩序下,薩拉沒有足夠的話語權,總是處在一個失聲的處境中。當話語傳播并產生權力時,話語也鞏固了權力,而沉默與隱秘則是權力的庇護所,提供了相當寬容的模糊地帶。薩拉所代表的女性話語屬于這另一主體的話語。既然當薩拉開口的時候,男性分明感受到了女性話語的力量,感覺到自己的話語受到了挑戰,故而產生了一種敵意。那么如果女性不發出聲音,那么就變成了有用的不存在之物。當保守的小鎮居民都以為她還在想念那個拋棄了她的法國佬并輕蔑地稱薩拉為“法國中尉的女人”甚至稱為“瘋子”時,薩拉無法傾訴,也不屑于辯駁。盡管薩拉不曾委身于任何人,但她依然接受了“法國中尉的蕩婦”這一罵名。薩拉不顧一切,我行我素,不愿離開萊姆鎮,這是她對當時倫理道德的蔑視和反抗。這不僅是對社會無聲的抗議,而且也為她追求自由創造了條件。有了這個罵名,她反而可以將自己置身于世俗的道德規范之外,擺脫上層社會的壓力和束縛,成為一個背離傳統的自由人。薩拉的這種尷尬地位和無奈的選擇,是父權制和資本主義工業文明所造成的。同時她寧愿選擇與世隔絕的荒野——安德懸崖以及韋爾康芒斯山作為放松和休憩心靈之所。然而,一個女人獨自置身荒野有悖傳統,這又成了薩拉的另一條罪名。不僅如此,像安德懸崖和韋爾康芒斯山這樣美麗的“堪稱英國的伊甸園”、維多利亞人眼中淫亂放蕩之地,也被認為是淑女不該涉足的地方。但是,這原始荒野的大自然賦予了薩拉以勇氣和力量,激勵著薩拉內心深處頑強的女性自我意識,就如同重新回到伊甸園一般摸索找到本真的自我。
當與未婚妻一起來小鎮的查爾斯厭倦了客廳里無聊的談話,到山上尋找化石時,意外地發現了草叢中熟睡的薩拉。查爾斯是一個接受了現代科學的青年、進化論者,具有人文主義思想。見識豐富的他敏銳地意識到薩拉絕對不是一個瘋子,而是被絕望驅逐至此。責任感和同情心促使他向薩拉表明自己的觀點,并想幫助她。如果說,薩拉在山崖熟睡這件事對傳統的維多利亞女性而言不合常情,可對于薩拉這樣一位有如“林間清泉”的大自然之女來說卻一點也不稀奇,所以就有接下來的向一名陌生男子訴說自身際遇的事情。她先把兩塊化石交給了查爾斯,一方面暗示查爾斯可以用尋找化石的時間來傾聽她的訴說,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女性可以更為親近地觀察與感知大自然。這小小的舉動說明她力求以平等的身份面對查爾斯。在與薩拉的對話中,薩拉以精確坦白的語言,深刻準確地剖析了自己的思想——“您不懂,因為您不是一個女人,不是一個出生后將來要做農夫的妻子,但后來又受過相當教育的女人,一生向往追求智慧、美和學識的女人。”查爾斯發現薩拉有一種要求和男人平等的思想,感到在他與女人的接觸中,從未有過的思想感情上的親近,這改變了他對女性的傳統看法。面對薩姆與瑪麗在草叢中親吻,薩拉默默地發出微笑,紳士查爾斯卻尷尬、不知所措,最后竟也不自覺地微笑了——兩個人終于在精神上達成了共識:承認了愛情的美好,情感的不可壓抑,就像大自然旺盛的生命力一樣不可阻擋。查爾斯終于理解薩拉并沒有瘋,她是一個最清醒、最理性的女人,“像一個男人那樣思索,求施展、求發展、求愛情”。她運用了自然的才智,采用了女性的方法,因此,她成了“布羅德街上行走的山楂樹”,萊姆鎮人眼中的娼婦和怪物。虛偽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標準是父權制和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對女性的精神壓迫,而荒野山林/自然給主人公提供了一個展示真我的舞臺,走向自然就是重歸家園。在自然中,查爾斯和薩拉可以拋開世俗社會中的種種清規戒律,種種社會偏見以及他們之間的地位差別。薩拉邀請他到山林的一片僻靜空地就如同到“自己的客廳”。這個小山谷像一個“小小的綠色圓形露天劇場”,又仿佛懸在空中但又十分迷人而且非常安全。薩拉開始在此處向查爾斯訴說不曾對他人說過的自身經歷時,就像一只自由的鳥兒在蔚藍寧靜的天空下歌唱,叫聲顯得特別狂野。在當時的維多利亞時代,人們害怕開放和裸露,他們掩蓋真實拒斥自然,而薩拉狂野坦誠的敘事使她也覺得仿佛赤身裸體站在查爾斯面前,并為此感到驕傲。同時在查爾斯眼中薩拉更像“一棵生長受阻的山楂樹”在狹小的舞臺上演繹真我的精彩,并且直接引領著他體驗心靈的神秘。于是彼此當時失衡的社會生態中造成的精神生態失衡,在自然中得到了平衡。オ
四、 女性的命運選擇與自然法則
在文明與自然的二元對立里,女性如同自然,代表的是原始、被動、情感、柔弱和神秘,需要由進步、主動、理性和強壯的男性來引導和開發。由此,男性建構了一套規范女性的“自然法則”查倫?斯普瑞特奈克,生態女性主義建設性的重大貢獻[J],秦喜清譯,國外社會科學,1997年第6期。,以自然現象來界定女性的職責。比如,將女性特有的生理現象如月經、懷孕、生產等養育功能與自然的生產養育功能聯系,從而達到控制自然、控制女性的目的。但在福爾斯筆下的薩拉作為父權制社會下自由女性的形象,追求獨特的堅強與自由。一方面她像女巫,誘使男性走上孤獨的自我放逐之路,另一方面她像女神,指引男性探索自我。其實,她才是真實的女性。當男性用自然法則迫使女人順從于愛、順從于家庭時,薩拉做出了或許更符合本真的自由選擇。小說的第二結尾和第三結尾就說明了薩拉對此不同的選擇以及遭遇的不同命運。第二結尾中薩拉和查爾斯的愛情有了自然的產物——女兒拉萊格的誕生。這既是因為薩拉順從內心的驅使,同時又是因為男性對女性的關懷和理解,使得兩性暫時和諧地生活在一起。正如拉萊格這名字的意思是“溪水潺潺流動的聲音”暗示了是薩拉這個“林間清泉”的自然產物,這個結局也不失為探索自我,融入自然的結局。而在第三結尾中薩拉跳出男性作家和男主人公的預想空間,成為神秘大自然的一部分。薩拉正如其姓伍德拉夫(Woodruff是一種可以用來治病的野草)所示,她像林中女神一樣漫游于荒野山林之中。與父權社會受擺布的溫室里的花朵以及維多利亞時代家庭天おな溝吶性形象不同,薩拉成長為一名受工業文明壓迫摧殘、卻在自然中獲得滋養慰藉,不斷追求男女平等、兩性和諧、物種平等的具有生態主義精神的女性主義者。在此,《法國中尉的女人》中蘊含的生態女性主義思想為解構文化與自然、男性與女性的二元對立,達到女性與男性、自然與文化和諧共存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野。オ
結語
福爾斯在對英國工業文明觀察和思考的基礎上,敏感地意識到了女性和自然的共同命運的問題,其作品也成為生態女性主義最具解析潛力的文本。在《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福爾斯就以敏銳的眼光窺視到女性與自然緊密相連的關系,體現了作者的生態女性主義思想,表達了他對自然和女性的雙重關注。
(胡敏琦: 浙江杭州下沙高教園區學源街中國計量學院外國語學院 郵編:3100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