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勇
關于魯迅思想的發展,一個廣為接受的觀點是“思想轉變論”,它始于瞿秋白的著名概括:“魯迅從進化論進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進到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戰士。”根據這一邏輯,魯迅思想的重要轉變時期和契機時常被迫溯到1928年的“革命文學論戰”,從而斷言“創造社對魯迅的轉向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這些判斷自然是正確的,也可以證之于魯迅自己的話:“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并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然而,這些觀點可能也會引起某種誤解,即過于強調馬克思主義文藝論等作為“外力”的作用,忽略了魯迅思想形成的內在因素。
相比之下,丸山升的措辭更謹慎一些,他使用了“容納”一詞——“魯迅在他生平的‘后面,容納了馬克思主義”。丸山升很早就指出,魯迅對于馬克思主義藝術論的關心,則在此(指“革命文學論戰”——引者)之前已經開始了”,更關鍵的是,“魯迅在與馬克思主義藝術論接觸之前,在他的思想中,已經形成了這種文學觀點”。(5)的確,僅從魯迅1925年給任國楨翻譯的《蘇俄的文藝論戰》所作的《前記》來看,魯迅是認真讀過內容的,而且提到了“無產階級的革命藝術”這一概念。同時,魯迅接觸的馬克思主義藝術論相當駁雜,長堀佑造曾令人信服地論證了魯迅的“革命人”說接受了托洛茨基文藝理論的影響。因而,魯迅的“革命文學論”就不能僅僅置于1928年的論爭中去考察,也不能從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角度簡單地以正統與否去判斷,而是應該指出他對“革命”與“文學”關系看法的獨特性。此外,更具吸引力的問題是魯迅是如何形成自己獨特的觀點的,以往的研究似乎對此關注不夠,實際上,通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接近一個時常被遺忘的問題:魯迅對社會、現實和歷史的深刻洞察力,即魯迅智慧是如何形成的。這樣,我們就不得不回到魯迅的文本中,回到魯迅的經歷以及他所處的廣闊的社會語境之中。
一、從北京到廣州:“穿濕布衫”
1927年4月8日,魯迅在黃埔軍官學校作了題為《革命時代的文學》的演講,其中有一些經常被引用的觀點:“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革命人做出東西來,才是革命文學”;“文學總是一種余裕的產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對照丸山升歸納的魯迅的“革命文學論”,顯然這篇文章里已幾乎涵蓋了革命文學論戰中魯迅的觀點。那時魯迅到廣州不足三個月,作演講的時間尚在國民黨“清黨”之前,重要的是魯迅是由“在北京所得的經驗”得出“文學無力”這第一層論點的。這樣,如果要追溯魯迅革命文學論的形成時機,就不得不至少回到魯迅在北京最后幾年的經驗,尤其是女師大事件和“三一八”慘案。追溯當然是有意義的,但是我還不清楚這種溯源式的追問會回到魯迅一生中的究竟哪個時期。同時,即使找到了這樣一個“源頭”(假如有的話),也不能一勞永逸地宣告成功,也不能宣告魯迅在以后生活中所得的經驗無傷大體。我想,魯迅對文學與革命、政治關系的認識正是在這一系列經驗中逐漸清晰起來的。
1927年的前大半年魯迅是在廣州度過的。其實在未去廣州之前,魯迅在廈門通過與許廣平的通信已大致了解了那邊復雜的情形。通信最值得玩味的部分就是二人談到廣州學界時的態度。許廣平在廣東女師除授課外,還擔任“訓育”一職,其任務中包含“宣傳黨義”。許本人曾是北京女師大風潮中的風云人物,現在則對學生運動頗有微詞,提心吊膽。關鍵原因在于,廣東學生的背后涉及黨派的力量,女師的“表同情于革新之一部分教職員”會被指為“共產黨”,最后連先前“總替革新派的學生運籌帷幄”的同事也說許廣平是“共產黨”,許廣平終于認識到廣東“派別之紛繁和糾葛,是決非在北京的簡單的人們所能豫想的”。看看魯迅的反應也非常有趣,在得知廣東學生和教員的情形后,他一封信里連用了兩個“出于意表之外”,“我先前總以為廣東學界狀況,總該比別處好得多,現在看來,似乎也只是一種幻想”。許廣平的描述讓魯迅“對于到廣州教書的事,很有些躊躇了,恐怕情形會和在北京時相像”。
魯迅最終還是去了廣州,和北京最后時期的活躍相比,這段時期他足夠沉靜和克制,側面也證明廣州的情形遠比北京復雜。這一時期的廣州可謂是各種政治力量博弈的場所,國共合作從一開始就矛盾不斷,此時已一觸即發,最終導致了“四一五”清黨事件。以政黨力量為基礎成立了各種抗衡的團體,如以“共產黨人為骨干”的“中國青年軍人聯合會”,“以反共為宗旨的‘孫文主義學派”;國民黨內部也矛盾重重:偏左派,偏右派,極右的“西山會議派”,此外還有國家主義的“醒獅派”,各種軍閥力量等等。政黨力量是其中最顯著的,政治性極強的中山大學自然不能幸免,同樣成為政黨權力斗爭的場所。魯迅在中山大學不過短短兩三個月時間便辭職,辭職后仍在廣州逗留了相當長的時間,然后繞道香港到了上海,才僥幸“沒有被做成為共產黨”。
對照一下“清黨”之前和之后魯迅所做的兩篇文章——《革命時代的文學》和《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就能發現其中言說方式的變化。后一篇文章,誠如魯迅后來在致陳濬的信中所言:“在廣州之談魏晉事,蓋實有慨而言。”雖然題目中只關風度、文章、藥與酒,但魯迅把它們都放到了魏晉險惡的政治環境里去看,“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如果僅僅以為魯迅用魏晉影射當時政治、社會環境,就不免簡單化了。盡管文章里不乏暗示的蛛絲馬跡:“真的總理信徒,倒會不談三民主義,或者聽人假惺惺的談起來就皺眉,好像反對三民主義模樣”。這里用的是一個軍閥的例子,而且是在北方,作家特地說明他所謂的“北方”和廣東人的“北方”界限不一樣,使得聽上去和國民黨無關。這里面充滿了作家在《(三閑集)序言》里所說的“吞吞吐吐,沒有膽子直說的話”,因為他“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
廣州經驗以險惡的方式,讓魯迅時時陷于“無力”感之中,迫使他進一步思考自己作為文學家在革命與政治中的位置。然而,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和那些奔赴廣州從事實際革命斗爭的作家相比,魯迅體驗到的革命與政治要“間接”得多,但他卻形成了明顯高超的看法。魯迅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和現實之間發生關系的方式:在給許廣平的信中,魯迅說他的家鄉有句俗話叫“穿濕布衫”,“就是恰如將沒有曬干的小衫,穿在身上”。“不爽快,也并不大痛苦,只是終日渾身不舒服”,“我所經歷的事情,幾乎無不如此”。“穿濕布衫”表達了魯迅與現實之間的緊張糾纏,現實從而不再是外在于他的客體,而是成為
一種時時刻刻的切膚感受,促使魯迅不得不調用他所有的智慧不斷地去返觀現實和自身。當他運用這些經驗、知識和理論時,它們因而也就不外在于他、外在于現實,而是變成了現實的實踐。
二、“革命文學”論戰:“打破這包圍的圈子”
在“革命文學”論戰之前,魯迅已經作過如此多的思索,難怪他看輕太陽社、創造社對他的攻擊了。從1928年魯迅致友人的信中可以反復看到這一點,因為他們“專掛招牌,不講貨色”,“主張一切都非依這史觀來著作不可,自己又不懂”。“他們的文字,和他們一一辯駁是不值得的,因為他們都是胡說。”直到后來幾方聯合成立“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時,魯迅還重申了相似的批評:“前年創造社和太陽社向我進攻的時候,那力量實在單薄。”
魯迅在思考“革命文學”問題時,首先面對的一個問題是“革命文學”已經淪落為一個空洞的能指。無論是革命者還是反革命者,都以“革命文學”為標榜,以“反革命”去攻擊異己力量,從而陷入魯迅所說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的混亂廝殺中。“革命”實際上成為了文學的最大合法性依據,如陳建華表述的,“在‘革命話語中,‘革命是道德力量的顯示,政治立場的選擇,也是正在展開的包括身心投入和熱烈期待的‘真理的歷史過程。在這種主體對觀念或語言的徹底控制、支配的欲望與幻覺中,既排除了反思自己被觀念或語言所控制、所支配的可能,也排除了別人對‘真理選擇甚至懷疑的可能”。魯迅曾多次批評這種“盡先輸入名詞,而并不紹介這名詞的函義”的現象,認為這是“中國文藝界上可怕的現象”。在中國現代歷史上,類似的空洞能指不在少數,魯迅很早就注意到“‘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自由”成為了“復辟”、“屠殺大眾”的自由,“反對八股”成為了“新八股”。自然我們還不能忘了,魯迅曾被污“拿盧布”,許廣平被指為“共產黨”;歷史上還有曹操以“不孝”的罪名殺了孔融,司馬懿以“毀壞禮教”的罪名殺了嵇康……
“革命”也可以成為商品包裝,如1928年張資平創辦的《樂群》半月刊(1929年改為月刊)時聲稱:“我們打起下面的旗子:——1、著作家革命!2、新進作家革命!”在此之前,魯迅就洞察了這種伎倆,說“他們不過是政客和商人的雜種法術,將‘口號‘標語之類,貼上了雜志而已”。在“革命文學”論戰中,“革命文學”逐漸為“第四階級文學”、“普羅文學”、“無產階級文學”等一些概念所替代,應該說不無原因,或許太陽社、創造社的作家也意識到了“革命文學”被濫用的危機。但是以概念更新的方式根本無法解決這一問題,如何能夠防止這些新起的概念不同樣被濫用呢?或者在更高的層次上,如何才能破除這種知識一權力的魔障呢?只有魯迅嚴肅地思考了這一問題。強調內容是一個方面,也就是魯迅反復說的要有“革命人”、“先求內容的充實和技巧的上達,不必忙于掛招牌”。另一方面就是魯迅說的“首先是在知道得多一點,沖破了這一個圈子”,“‘多看外國書,來打破這包圍的圈子”。魯迅在論戰中翻譯了不少蘇俄的無產階級藝術論書籍,并和郁達夫合編《奔流》,都是“打破這包圍的圈子”的切實行動。
所以,魯迅和對方幾乎不是在同一層面上爭論,正如丸山升所言,“魯迅努力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考慮革命與文學,或者革命與文學家的關系,而不是如何接受,或者拒絕馬克思主義文學論”。然而從魯迅對“實際的革命斗爭”和“革命的實際情形”的強調來看,他又是一位盧卡奇所定義的意義上的“正統馬克思主義”者。盧卡奇認為,“正統馬克思主義并不意味著無批判地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結果。它不是對這個或那個論點的‘信仰,也不是對某本‘圣書的注解。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僅僅是指方法”。
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魯迅批評了革命文學運動的“錯誤之處”,“他們對于中國社會,未曾加以細密的分析,便將在蘇維埃政權之下才能運用的方法,來機械地運用了”。理論應該聯系實際,靈活運用,這應該就是一種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生搬硬套或“流氓”式的運用法都不是馬克思主義,后者是魯迅的一個形象比喻,“無論古今,凡是沒有一定的理論,或主張的變化并無線索可尋,而隨時拿了各派的理論來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流氓”。這樣,魯迅需要與之戰斗的傾向便是多方面的。非但如此,在“革命文學”論戰的同時,魯迅還在與新月派的梁實秋戰。后者甚至更早一些就開始了,論爭的內容是關于文學的階級性,所以也應當納入到整個“革命文學”論戰中去討論。魯迅到上海被太陽社、創造社和新月派“圍剿”,和他在北京的最后幾年、廈門、廣州的經驗一樣,都充滿了挫敗感。這真是一種奇特的經驗:如果既不屬于“正人君子”一派,也不屬于“革命文學”陣營,那么魯迅就得不斷地反省和定位自身。魯迅正是在這諸多否定性的力量中形成自己的思想的,戰斗和突圍是其作為戰士的本色。
三、文學:作為“永遠革命”的場域
我認為,魯迅和他的論戰對手共享了一個基本判斷,即預言大時代的到來。魯迅說,“在我自己,覺得中國現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但這所謂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太陽社、創造社幾乎是把時代轉換當作他們立論的前提,在他們眼里,魯迅之所以是“落伍者”、“小資產階級”、“中國的堂吉訶德”、“封建余孽”,正是在一個線性的時間序列里定位的。但二者差別又如此之巨,魯迅的“大時代”是未明的,也是應該去爭取的。而后者所謂的“轉換期的中國”則是必然的、正在實現的一種歷史趨勢。二者自然都能推導出“革命”的必要性。不過,正如竹內好將魯迅與孫文進行類比時所看到的,魯迅對“革命”的理解是很獨特的,“真正的革命是‘永遠革命,……對于一個永遠的革命者來說,所有的革命都是失敗。不失敗的革命不是真正的革命。革命成功不叫喊‘革命成功,而是相信永遠的革命,把現在作為‘革命并沒成功來破除”。“把作為政治概念的‘革命理解為‘永遠革命已經成了一種態度”。我在前文也提及過,概念(理論)始終是外在于人的,只是當它成為一種態度時,它們才真正構成理論與實踐的結合。
竹內好似乎把魯迅的革命觀有些神秘化了,實際上魯迅的看法頗為簡單、直接,這也許正是他得以把握紛繁復雜的現實的關鍵。客觀上看,魯迅衡量革命的尺度是民眾和現實,即民眾對革命的態度以及革命是否給民眾生活和現實帶來了切實的改變。由此出發,無論是北伐時期還是國共合作失敗之后,和大多知識分子相比,魯迅對革命的態度都顯得異常冷靜。“廣東社會沒有受革命影響……廣東仍然是十年前底廣東”,只要翻看廣東報紙上的文學就一目了然。從市民中流傳的“歌訣”中,可以看出他們“對于革命政
府的關系,對于革命者的感情”。在民眾擁看“鏟共”的“大觀”中,則顯出了“我們中國現在(現在!不是超時代的)的民眾,其實還不很管什么黨,只要看‘頭和‘女尸”。顯然,魯迅沒有神化民眾,對民眾的缺點有著清醒的認識,他所著意的是革命與民眾在什么意義上發生了聯系,這種聯系方式反過來也成了檢驗革命的試金石。頗有意味的是,這里所取的幾例魯迅的感想都源于報紙文章或記事,根據通常的理解,它們很難算得上現實,至少不是直接經驗。然而,魯迅卻在其中形成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問題在于支撐他判斷的不只是一二事例,而是這一二事例和其他經驗一起印證了魯迅幾十年間對中國的觀察。以爭睹“頭”和“女尸”的看客而言,魯迅說:“拳匪之亂,清末黨獄,民二,去年和今年,在這短短的二十年中,我已經目睹或耳聞了好幾次了。”
相似地,對于“革命文學”,魯迅也極其注意革命與文學以何種方式發生聯系。魯迅在多處反復談到了俄國十月革命時期的葉遂寧和梭波里,就是這個緣故。葉遂寧和梭波里不是革命文學家,但是他們的自殺恰恰證明了革命與文學發生了實際聯系,也證明了這革命是“實實在在的革命”。否則,革命流于空談,“革命文學”也是空中樓閣。“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詩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實上的運命;而現實的革命倘不粉碎了這類詩人的幻想或理想,則這革命也還是布告上的空談”。魯迅一直否定中國“革命文學”的存在即與此有關,直到在“左聯”五烈士遇難后寫下的《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和前驅的血》一文里他才第一次正面提出“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有意思的是,他使用這個概念談論的并不僅僅是“文學”,“用我們的同志的鮮血寫了第一篇文章”指的是他們為革命獻身這一行動。這算得上是魯迅的一個轉變,但不是在“革命文學”論戰中,而是到了“左聯”五烈士被害、統治階級實行黑暗的文藝政策之時。舊勢力要來撲滅無產階級的文藝運動,反過來也就說明這文藝運動已經危及了統治階級的統治,不再是空談了。
主觀上,魯迅的革命觀強調“反抗”。“反抗”的思想在魯迅那里由來已久,“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也就是說,革命和反抗應與人的生存、發展等基本權利的爭取聯系在一起。作為反面,魯迅別出心裁地發展出了“奉旨革命”一詞:“工會參加游行,但這是政府允許的,不是因壓迫而反抗的,也不過是奉旨革命”;“前幾年在北方,常常看見迫壓黨人,看見捕殺青年,到那里(指廣州——引者)可都看不見了。后來才悟到這不過是‘奉旨革命的現象”。魯迅由此引申出類似的一個詞——“奉旨申斥”:“這是帝制時代的事。一個官員犯了過失了,便叫他跪在一個什么門外面,皇帝差一個太監來斥罵”,同時指出當時的“革命文學家”的行為“像前清的‘奉旨申斥一樣”。可見魯迅絕對不是一時興起造出這兩個概念的,通過“奉旨申斥”一詞,魯迅勾連了歷史與現實之間的隱秘的關聯,這類聯想正是魯迅智慧的特有標志之一。應該說,魯迅這里的批判對象主要是國民黨的“革命文學”。早在廣州時期,魯迅即閱讀過國民黨“革命文學社”主辦的刊物《這樣做》,這一經驗構成了魯迅“革命文學”觀的重要維度。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魯迅之外,當時幾乎沒有人把國民黨的“革命文學”納入視野,當然也就很難形成全面的看法了。
由上可見,魯迅對“革命文學”的獨特看法是建立在其對革命的獨特理解之上的,這種理解之中其實也伴隨著對文學的獨特見解。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中,魯迅如此描述“革命”:“所謂革命,那不安于現在,不滿意于現狀的都是。文藝催促舊的漸漸消滅的也是革命。”至于文藝與革命、政治的關系,“我每每覺到文藝和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文藝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兩者之間,倒有不安于現狀的同一。惟政治是要維持現狀,自然和不安于現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這里,魯迅表現出了一貫的革命觀,即“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這“革命”也是超越一般實際的革命斗爭的,因為實際的革命斗爭即便不是以尋求政治統治為鵠的,最終也會建立起政治統治,到那個時候革命如何繼續下去就成了疑問。這與其說是革命的宿命,不如說是革命的缺陷。然而,較之于革命,同為“不安于現狀”的文學則不存在這個問題,永無止境。在這個意義上,文學是超越于革命的。我以為,魯迅對文學這一場域的堅持,原因和意義或許正在于此。
魯迅并不是希望革命文學家棄筆從戎,也沒有在實際革命斗爭與文學之間劃出等級高下,更沒有將它們分別對應為勇敢與懦弱。魯迅擔憂的是,文學一旦被當成革命的附庸,變成服膺某個黨派或政治目的工具(有別于文學的政治性和階級性),自然難以保證其永遠反抗的精髓,文學這個特定的場域也就喪失了,反而成為無力的了,于革命也無所助益。“革命之所以于口號,標語,布告,電報,教科書……之外,要用文藝者,就因為它是文藝”。自始至終,魯迅都強調真正的革命文學作品之于革命文學的重要性。“中國有口號而無隨同的實證者,我想,那病根并不在‘以文藝為階級斗爭的武器,而在‘借階級斗爭為文藝的武器……請文學坐在‘階級斗爭的掩護之下,于是文學自己倒不必著力,因而于文學和斗爭兩方面都少關系了”。
現在回到本節的開頭,我以為魯迅所說的“大時代”也可以理解為革命的力量成為政治統治力量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作為“永遠反抗”和“思想自由”的文學的命運如何呢?魯迅在1928年年初發表的《擬豫言》中思考了這一問題。該文的副標題為“一九二九年出現的瑣事”,但其實“豫言”不多,在其中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事被奇妙地并置從而獲得了一種共時性,再次顯示了魯迅通過一系列經驗形成自己智慧的方式。在這一虛設卻又極端真實的時空里,“以黨治國”,且“科學,文藝,軍事,經濟的連合戰線告成”,于是“哲學與小說同時滅亡”。文學的場域要被消亡,恰恰證明了它之于反抗與自由的意義,側面也證明了它不再僅僅是思想,而是促生了新的社會運動。“新的思想運動起來時,如與社會無關,作為空談,那是不要緊的……只是思想運動變成實際的社會運動時,那就危險了。往往為舊勢力所撲滅。”當然,也可以是社會運動推翻了舊勢力,這便是魯迅的“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之意義所在。“思想”、“理論”的確是可以轉化成為“行動”的,我們從一部現代史、從魯迅身上看到的不正是這個道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