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途
2008年12月11日,是我國革命文學和社會主義文學的老一輩著名作家歐陽山同志百年誕辰,這是文藝界的盛典,是一個值得永遠牢記的日子。我與歐陽老只見過屈指可數的幾面,可他的崇高品質和形象卻早已銘刻在心中,終生難忘。在我的印象里,一提起歐陽山這個名字,眼前就會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浮現出高干大、周炳和南國青松這一連串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形象和鏡頭。
一
最初知道歐陽山,是在家鄉小城中學圖書館里,讀到“人民文藝叢書”中的長篇小說《高干大》。說實在的,初讀這本書并不輕松,它那夾雜歐化的陜北語言,加上陌生的黃土高原的人物和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事件,使十多歲的我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似曾相識、似懂非懂。但是讀到面目丑陋、心地善良的高生亮處處為群眾著想,埋頭苦干、忍辱負重、迎難而上、不屈不撓,終于將一個瀕臨絕境的鄉村合作社辦成為群眾謀福利的“貼心社”時,就不得不對他由衷地產生了愛戴和崇敬。
上世紀50年代中,我被祖國送到蘇聯莫斯科大學學習,有一天到列寧圖書館去查找需要參考的學習資料,無意中卻發現有一本俄文翻譯的《高干大》。這本由蘇聯漢學家勒·帕霍莫夫翻譯的《高干大》,書名改為《人民公仆》,1951年由莫斯科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我認為書名改得很好,因為無論高干大或高生亮這個名字。對蘇聯人來說是太難理解太不容易記住了,而“人民公仆”卻是他們人人向往的對象。我立即將這部書借出,重讀了一遍。奇怪的是,這次重讀卻完全沒有像過去那樣的陌生感,反倒是覺得高干大實在是老實憨厚、可親可愛,就像普天下所有普普通通的農民父老兄弟一樣。
勒·帕霍莫夫在自己的俄譯本《高干大》《序言》中寫道:“歐陽山沒有使自己的主人公理想化。這不是因循某種固定模式的僵死的圖解,其主人公是一個活生生的、具有獨特個性的、并未擺脫缺點的人。但是,閱讀整部作品的讀者會感到,對人民無私的愛是這個人物的性格特點。為了人民的利益,他準備犧牲自己的健康、家庭,甚至生命。”又說:“歐陽山生機勃勃的戰斗的書,使蘇聯讀者能夠懷著對新中國成就的極大興趣,親切地認識中國農村的日常勞動生活。”譯者的這番評價,集中地代表著蘇聯讀者、甚至所有閱讀過這本著作的外國讀者,對土生土長在中華大地上,一位土里土氣的勞動模范的認識和喜愛。
隨后,由另兩位蘇聯漢學家恩·勃霍莫夫和彼·斯拉勃諾夫翻譯的歐陽山小說集《高干大/前途似錦》,也于1961年由莫斯科國家藝術文學出版社出版。蘇聯漢學家莫·切爾卡索娃在這部俄譯本的《序言》中指出:“歐陽山創作的獨到之處在于他描繪了崇高的勞動熱情——這或許是他的作品中最精彩的篇章。他的主人公們,作為新世界的真正建設者,令人深刻地感悟到這種崇高熱情。農民對土地的惜愛之情,充溢于描寫大田插秧的每一個勞動細節之中。”她同樣贊揚說:“在高干大身上主要的品格還是對人民的無限熱愛,這種熱情使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家人,為了集體而不計個人利益。”正是像高干大身上這樣的樸實無華的忘我精神,極大地鼓舞和激勵著我們這些年輕的留學生,以他為榜樣發奮學習和求知,以便將來報效祖國。歐陽山這位“人民公仆”,在我們的心中也就留下了永不磨滅的深深烙印。
二
我讀歐陽山的《三家巷》和《苦斗》是在1959年大學畢業回國后,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期間。那時,全國各地似乎都在討論這兩部小說,由所長何其芳擔任主編的刊物《文學評論》上,也發表了爭議的文章。何其芳特別要求我們這些從國外回國的留學生,要密切關注國內文學界的現狀,并鼓勵我們將研究工作與當前實際緊密結合起來。我懷著補課的心情,閱讀了這兩本小說。
那時我尚未到過廣州,讀到書中的一些描寫,那么細膩,那般有趣,那樣引人入勝,恨不得立刻跑到那些地方去看看。可能我學習的專業是美學,于是對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一個又一個的“美人兒”,特別感興趣和喜歡。也許我閱讀的當代作品太少,在其它的一些小說中,很難見到類似的描繪。因此,對當時某些文章批評作者對書中的人物有過多的外貌美的描寫,認為它們有損或破壞了革命者的形象,感到不以為然、疑惑不解。照我看來,恰恰是這類關于容貌美、外表美的細致描繪,增強了人物的典型性和個性,使作品光彩奪目、熠熠閃亮。沒過多久,這兩部小說便全部讀完。本來想寫篇讀后感,可所里按照規定讓我帶隊到山東兗州一個生產隊里擔任副支部書記,下放農村勞動鍛煉一年。在和農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中,我時時想起周炳下鄉到震南村的那些瑣瑣碎碎的趣事;盡管時代和背景和環境已大不相同,可他的一言一行,卻常常讓我聯想起在農村中接觸到的許許多多的人和事。
前面提到的蘇聯漢學家莫·切爾卡索娃在她的俄譯本《高干大/前程似錦》的序言中評介說:“60年代,作家著手創作《一代風流》三部曲,該作品從20年代的革命事變寫起,要描寫中國人民的宏大的生活全景。三部曲的第一卷——長篇小說《三家巷》已經出版;作品反映了中國青年的英勇斗爭、外國人對廈門工人的血腥鎮壓、香港一廣州工人大罷工、蔣介石1927年反革命政變后的反動氣焰之囂張,并以這些事件為背景,描寫了三個家庭的生活——所謂‘三家,其實是中國社會的三個階級,即工人階級、地主階級和買辦資產階級。”在農村與父老鄉親們朝夕共處,使我進一步從感性到理性認識和理解了“三家”即“三個階級”的對立和本質。
回到北京不久,我便與文學所理論組全體研究人員一起,投入到蔡儀主編的《文學概論》的教材編寫中。蔡儀和何其芳一樣,在編寫過程中同樣要求我們緊密聯系文藝作品的實際,有時還組織大家對某個問題或某部作品進行集體討論,《三家巷》和《苦斗》當時又成為茶余飯后議論的話題。有一次我到蔡儀房間,同他談起“美是典型”和“典型就是美”的定義時,他便明確地對我說:“任何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都是離不開典型形象的創造的,沒有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能夠讓讀者感受到真正的藝術美嗎?你看歐陽山的《三家巷》和《苦斗》,塑造了那么多的典型人物,活靈活現,美貌動人,所以才受到大家的歡迎呢!這位作家很善于描寫個體美,人既有自然美、現象美、外表美,又有社會美、內在美、心靈美,藝術美的典型就是要將兩者很好地結合起來。這樣的作品現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的這番話讓我加深了對這兩部長篇小說的理解,并且提升到美學理論的高度。后來,當我再讀《一代風流》的后幾卷(《柳暗花明》、《圣地》和《萬年春》)時,一接觸到周炳、區桃、胡柳、胡杏等等美男美女,就不禁想起半個多世紀前這位老一輩美學家的談話。
讓我感到特別意外又敬佩的是,1997年上半年的一天,我突然收到歐陽老從廣州寄
來的一本《校改全書<三家巷>(又名<一代風流>)》。翻閱這本鉛印的大16開本共137頁的校改本,真是感慨萬千。一位年近九旬的鼎鼎大名的老作家,在眼睛幾乎失明無法看書、寫字的困境下,竟然又將2000多頁、約150萬字已經正式出版的五部巨著,從頭至尾、包括標點符號都一字一句地認真重新校改了一遍;校改和增刪的竟有1039處之多,很多地方的增刪達千余字,有一處增添了13段近兩千字,幾乎是一篇短文。按照作者的自述,主要“是在各個章節里面對典型性格增加了一些心理描寫,使他們的性格更加固定,更加成型,更加準確,更加明朗,也更加提高他們的真實性。”這是多么令人佩服和感奮的精益求精、精雕細刻,為藝術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偉大精神!從1957年《三家巷》開始動筆,到1997年的校改完成。經歷了整整40個坎坷曲折、一言難盡的歲月。作者說:“這四十年當中,我幾乎沒有做別的什么事情,花費了我的全部精力,僅僅完成了這么一本小書。”聽起來似乎特別輕松,可這項巨大工程要有多么堅強的意志和花費多少心血啊!僅此一點,歐陽老也不愧為革命文藝家的楷模和榜樣。
三
我與歐陽老的第一次見面,已是1990年3月10日在前門飯店召開的由林默涵、魏巍主編的《中流》雜志創刊座談會上。《中流》于當年元旦出刊:我已讀過幾期,愛不釋手。我當時尚未正式調到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而那天正逢文學所召開全所黨員大會,只得請假和文學所的敏澤、馬良春等一道專門趕來參加這次會議。記得在主席臺上就座的有艾青、臧克家、劉白羽、劉開渠、魏傳統、姚雪垠、賀敬之等一大批我熟悉的首都著名的文藝家,而從外地趕來參加會議的只有歐陽山一位。他雖然已年過古稀,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透過臉上那副深度的近視眼鏡,依然清晰地看出兩眼神采奕奕、目光如炬。他在會上發表即興講話,一開始就明確提出:“《中流》確實是一身正氣。這話看來平常,但是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接著,他又說:“《中流》的出現代表了‘從亂到治的氣運,可以看出中國文壇、思想界又有可能走上正軌。在這之前,堅持正氣的雜志雖有但不多,如《紅旗》、《文藝理論與批評》,可是遭遇不妙。《文藝理論與批評》被壓得動彈不得,困難很多。現在創辦的新的雜志,代表了新的氣概。”我未料到,他在會上竟提到《文藝理論與批評》,因為這時我已到這個刊物兼職,不久便與程代熙一起被正式任命為刊物主編。
不久,我參加了1990年4月在河北省保定市舉辦的“文藝思想座談會”。歐陽老雖然沒有參加這次會議,但讓從廣州專程趕赴座談會的梵楊、羅源文兩位代表,帶來了他的書面發言。我湊巧與羅源文住在賓館的同一個房間,他向我多次提到歐陽老對這次會議的關注。并說他原已打算參加會議,只是因最近不慎扭傷了腰,行走困難,只能在家中調養,才遺憾地讓他們將發言稿帶到會上宣讀。歐陽老在書面發言中提出三點建議:一是“希望中央頒發一個文件,重申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決心。”二是“希望對文藝上的大是大非問題,重新加以確認。”三是“希望中央能夠下一個決心,在全國范圍以內,進行文藝界的思想整頓,以便統一思想。”他的建議旗幟鮮明、態度懇切、措施具體、有理有據,得到許多同志的認同和響應。大家沒有想到,他已是82歲高齡,仍然對文藝界了解如此透徹,表現如此關心,在老一輩作家中實在難能可貴、令人崇敬。
1995年底,由中國作家協會、中國社會主義文藝學會、廣東省作家協會、廣東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等單位,準備共同舉辦一次歐陽山“《一代風流》典型性格座談會”。這次會議召開前,程代熙特別找我商談,讓我倆各寫一篇論文帶到會上,并且提議我從美學的角度去分析《一代風流》的人物性格。我花了半個多月時間,將五卷長篇小說共200章150萬字從頭至尾細讀了一遍,然后動筆寫了一篇題為《風云世紀風流人——<一代風流>讀后感》。這部長篇小說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真切感人的共產黨人的崇高形象,情節動人,文字優美,具有濃郁的南國風情,讀起來津津有味、震撼人心。讀過這樣的巨著,深深地感到中國人民的革命運動,是經過無數的艱難險阻、坎坷曲折,通過無數次的復雜斗爭、失敗和再斗爭、再失敗,才取得最后的勝利的。只有深切地了解這個勝利來之不易,才會珍惜和維護為鮮血和生命澆灌、培育的成果;也才會懂得通向未來的理想境界,是需要多少代人的前赴后繼、努力奮斗,才有可能實現的。《一代風流》的時間跨度有半個多世紀,其中的主人公堪稱風流人物中的佼佼者,這么一大批風云世紀風流人,在我國革命文學史書上,是別開生面、永具魅力的篇章。
前后連續四天的會,歐陽老都堅持參加,從不遲到早退,而且在開幕式上和會議結束時都談了自己的看法和體會。到會的男女老少,都為他的這種認真精神所感動,同時也為他的健康而擔心。我們想讓他早點休息,他卻一再挽留我們多坐一坐。他高興地說,這次會有這么多的人參加,還有不少年輕人,包括研究生、大學生,真不簡單也不容易呀!會上發表了很多很好的意見,對我的鼓舞很大,啟發很大,更感到文藝中的典型問題的確相當重要。可沒有想到,這卻是永遠的告別。
四
歐陽老與《文藝理論與批評》有相當親密的情緣,這是我永遠難以忘懷的。他從刊物的創刊一開始,就全力支持和幫助它成長。大家已熟知的他晚年的杰作《廣語絲》,更是與這份刊物有不解之緣。1989年第3期《文藝理論與批評》,發表了《廣語絲》第一《破題兒》和第二《爭鳴苦》兩篇打頭陣的文章。這兩篇雜文是早在1989年初就已經寫成的,可托人轉送給北京的一家重要的大報后被拒絕發表;于是,歐陽老將它們寄給了程代熙,立即安排在即將發稿的當年第3期《文藝理論與批評》上刊載。此后,除1999年,《廣語絲》每年都在這個刊物上發表數篇。
1991年9月,是《文藝理論與批評》創刊五周年。編輯部商討請作者和讀者給刊物提出意見,以便改進工作。經過討論,擬出了一份征求意見稿,共提出十個問題供大家參考。歐陽老《廣語絲》第71:《答<文藝理論與批評>問》,就是對編輯部提出的前四個問題的回答。例如,第一個問題原為:“本刊是在80年代中期創辦的。現在已經進入90年代并將跨入21世紀。今后的10年是直接關系到我國的興衰成敗,關系到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的關鍵時期。作為一個文藝理論和批評刊物,您認為在迎接新世紀到來之際應當具有什么歷史使命?應當努力做好哪些工作?應當起到什么作用?”針對這個問題,歐陽老寫道:“我是你們最熱烈的讀者和擁護者。從你們1986年創刊到現在,我是每期必讀,不忍釋手的。我以為你們的歷史使命就是在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全過程當中,堅持、發展、研究、傳播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促
進中國的文藝繁榮,從而推動四化建設的迅速完成。你們在中國社會主義的艱難之中誕生,經過了五年的艱苦奮斗,過去已經勝利地肩負起這種歷史使命,今后也必將繼續肩負著這種歷史使命,并且取得更大的勝利。這就是我對你們刊物敬佩、喜愛、擁護的原因。如果說,過去這五年里,你們大部分時間開的是頂風船,而方向并沒有半點偏離的話,那么,我預祝你們朝正前方全速前進,一路順風!”接著,他又對第二、第三、第四個問題一一作了回答。看到歐陽老對刊物的鼓勵后,我們都十分感動。在編輯部綜合、梳理寄回的一大批信稿時,程代熙曾對我說:歐陽老的這篇回信,寫得真是高屋建瓴、高瞻遠矚,我們一定不能辜負他的期望!即使是今天我重讀這篇短文,仍然感到其中的看法極其深刻、極具遠見卓識,仍然還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
2000年第3期《文藝理論與批評》,發表了《廣語絲》最后一篇:即第115《一悲一喜》,此時歐陽老已高齡92歲。這是他曾經作為院長,于2000年3月15日參加華南人民文學藝術學院成立50周年的紀念會上,發表的一篇言簡意賅、意味深長的講話。一悲指的是這個學院創辦后,全體學員先去“參加土改,解決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這些方面的問題”,可回到學院“由于遇到某種思想阻力或者遇到某種人事關系”,而中途停辦,“咱們對中國無產階級文學藝術的創造進行探索的企圖,并沒有實現。”一喜則指的是“咱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在改造客觀世界的時候,也得到了初步的改造,就是說,‘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立場鞏固地或不太鞏固地建立起來了。大家在工廠、農村、部隊、機關、學校甚至世界各地都能堅持‘兩為的方向,長期努力工作,做出一定成績,就是得力于這種可喜的收獲。”沒有料到的是,這是他為《廣語絲》寫的終篇(《廣語絲》第三集正式出版時,編者又補人了兩篇遺稿)。這期刊物出版于2000年5月24日,前后經歷了10余年;這也正是我調到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和《文藝理論與批評》雜志工作的十年,同年6月16日我即正式退休。
歐陽老的《廣語絲》被有些同志稱之為他的創作的第三個高峰,我覺得一點也沒有夸大其詞。每當他寄來其中的篇章,我們編輯部的人都要先睹為快。我在發稿前總要將這些短文連讀數遍,為它們的深刻思想內涵和引人入勝的風格而贊嘆不已,并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與魯迅后期的雜文聯系起來。它們每一篇都是那么犀利、切中要害,每一篇都是緊緊圍繞當前實際,發自內心又發人深思,一針見血、一語中的,真正起到了投槍和匕首的作用。我們多么需要這樣的精品和佳作!我們更多么需要像歐陽老這樣的革命作家、藝術家!我不禁想起在廣州開會時,已故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美學家楊柄,贈送給歐陽老的兩句詩:“紅豆生南國,南國聳青松!”
南國挺立的不朽青松,永遠聳立在億萬人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