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廷鑫 翁 倩
1928年10月12日下午3點,病中的梁啟超正在寫作《辛稼軒年譜》,恰好寫到辛棄疾61歲那年,朱熹去世,辛棄疾前往吊唁,作文寄托哀思。梁啟超錄下這篇文章中的四句:“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這是他的絕筆。之后,他被送到協和醫院搶救,收效甚微。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卒于北京。他的墓碑是長子梁思成、長媳林徽因共同設計的。墓碑上,沒有任何表明墓主生平事跡的文字。
初識康有為
1890年,在同學陳千秋引薦下,18歲的梁啟超拜訪了33歲的康有為。此時梁啟超已是舉人身份,少年得志。康有為卻仍是一名監生。
初次見面,兩人竟從早上8點聊到晚上7點。梁啟超后來追憶這段往事時說,康有為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給了他當頭棒喝,覺得以前所學的不過是應付科舉考試的敲門磚而已,根本不是學問。梁啟超決定拜康有為為師。
這個天才少年,18歲入京會試不中,回家路上,在上海買了本《瀛環志略》,才知道世界有五大洲各國。師從康有為,是“善變”的梁啟超人生中第一次“以今日之我宣判昨日之我”。梁啟超的“善變”是世人的共識,他本人對此也表示認同。
變法前后
1898年7月3日,光緒皇帝召見了維新派領袖之一的梁啟超。這次會面并不成功。梁啟超不諳官話,將“孝”讀成“好”,將“高”讀成“古”。皇帝聽不懂他的話,大為掃興,只賞了他一個小小的六品銜。
梁啟超第一次投身政治運動,是1895年參與“公車上書”。甲午戰爭中國慘敗,康有為聯合3000舉人上書請求變法。
公車上書第二年,黃遵憲在上海辦《時務報》,梁啟超任主筆,撰寫了大量呼吁變法的文章。兩湖總督張之洞很欣賞《時務報》,說這是“中國創始第一種有益報紙”。后來,張之洞邀請梁啟超到武昌一游,打開中門迎接,甚至問下屬“可否鳴炮”。在當時,這是接待欽差大臣的禮節。
變法失敗后,政局緊張,朝廷大肆捉拿維新黨。譚嗣同勸梁啟超外逃,因為海外華僑多為廣東人,梁啟超會講廣東話,便于活動。伊藤博文也對日本駐華代理公使林權助說:“救他吧!而且讓他逃到日本吧!到了日本,我幫助他。梁這個青年對于中國是珍貴的靈魂啊!”
梁啟超剪掉辮子,穿上西服,東逃日本,一去14年。他有一個日本名字——吉田晉。
革命與改良
20世紀我們使用頻率最高的一些中文詞匯,比如“政治”、“經濟”、“哲學”、“民主”、“憲法”、“組織”等,都是梁啟超最早從日語引入中國的。在日本和歐美流亡期間,他被當作中國新的政治和知識領袖來接待。在梁啟超的故鄉廣東新會茶坑村,至今還流傳著一個故事:抗戰時期,掃蕩的日軍經過茶坑村,聽說這是梁啟超的故鄉,就繞道而去,因此保全了整個村莊。
剛到日本的梁啟超,曾與革命派領袖孫中山走得很近。革命派元老馮自由回憶道:“已亥夏秋間,梁啟超因與中山往還日密,漸贊成革命。”
1903年,梁啟超到美國游歷考察數月后,言論再次大變,從前所深信的“破壞主義”和“革命排滿”的主張完全放棄,從“思想上的遲疑不決”,轉變為“堅定認同改良主義政治目標”。
梁啟超對革命的憂慮在于:以中國之大,國情之復雜,民眾之低素質,倘若搞起革命,定會動亂多年,而收拾動亂的人,一定是有極大本領和權術的獨裁者,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聲討袁世凱,討伐張勛,
與康有為決裂
1905年,日俄戰爭爆發,立憲成為大勢所趨。清政府令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并暗中請身在日本的梁啟超做槍手,起草考察報告《世界各國憲政之比較》。梁啟超以通緝犯身份流亡海外,卻直接介入最高層的政治決策。
辛亥革命爆發,清政府被推翻之后,與袁世凱的合作讓梁啟超背上了“賣朋友,事仇讎”的罵名。起初,他對袁世凱抱有共和及立憲的希望,因此做了袁世凱政府的司法總長,等到洪憲帝制復辟,他又聯合自己在湖南時務學堂時的得意門生蔡鍔,發動討袁的護國運動,迫使袁世凱下臺。
袁世凱宣布稱帝后,梁啟超寫了著名文章《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袁世凱得知消息后,派人給梁啟超送來一張20萬元銀票,給梁的父親祝壽,交換條件是這篇文章不發表。梁啟超將銀票退回。后來他回憶說:“袁世凱太看人不起了,以為什么人都是拿臭銅錢買得來。我當時大怒,幾乎當面就向來人發作。”
兩年后張勛復辟,康有為是其最依賴的軍師。當康有為在《上海周報》上發表《為國家籌安定策者》,公開主張清帝復辟時,梁啟超立即發表《辟復辟論》,矛頭直指康有為,明確指出此文的實質是“黨袁論”、“附逆論”、“籌安新派”。復辟一發生,梁啟超立即隨段祺瑞誓師馬廠,參加武力討伐。他不僅代段祺瑞起草了討逆宣言,而且以個人名義發表反對通電,斥責其師為“大言不慚之書生,于政局甘苦,毫無所知”。
至此,康梁公開決裂,康有為當著梁啟超學生的面痛罵“梁賊啟超”,并在詩中怒斥其為專食父母的梟獍。1927年康有為去世后,梁啟超見他“身后蕭條得萬分可憐”,趕緊電匯幾百塊錢,才草草成殮。之后,又戴孝守靈,大哭三日。
“知我罪我,讓天下后世評說”
梁啟超的最后10年,多在書齋與大學講壇度過。這時候的他,已經把精力放在培養“新民”上。對于民主制度建設與民主素質教育孰先孰后的問題,他最終選擇了改造國民性。
一戰后的歐洲之旅,讓他對于西方的態度再次改變。他沒料到,曾讓無數國人艷羨不已的歐洲物質文明,竟在自相殘殺中毀于一旦。年近50的梁啟超,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試圖從西方的強盛中尋找中國的救亡之路,最終卻感嘆,“誰又敢說我們素來認為天經地義盡善盡美的代議政治,今日竟會從墻腳上筑筑動搖起來?”又想到,東方文化中重視精神文明的傳統,或許可以補救西方過度崇拜物質文明的觀念。他又回到自己起步的地方,試圖從古老的道統中尋找新的藥方。
隨著新文化運動對舊文化的摧毀,向來立于時代潮頭的他,似乎成了新時代的遺老。列文森統計過7年里的《新青年》雜志,“僅發現兩處提到梁啟超”,其中一篇是批判了梁啟超的某篇文章。
1926年初,他到協和醫院治療,進行了一次失敗的手術。不到3年,梁啟超在協和醫院病逝。
作為過渡時期影響最為深遠的人物,梁啟超之死,與譚嗣同的斷頭類似,或許就是一種不可逃避的艱難苦痛:維護自己所堅持的信念,即使自己是受害者,并為之付出了生命——梁啟超一生善變,但“變”的宗旨和目的卻不變,“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愛國。我的一貫主張是什么呢?就是救國。”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