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娘

王國民

2008年10月31日，一場突如其來的山頂滑坡讓李清娥失去了見女兒最后一眼的機會。而在此前的十五年里，為了能默默守護自己的女兒，被掃地出門的她選擇了深隱大山，這一隱就是十五年。是什么樣的情，讓這個女人的故事如此撼動人心?

我不是瘋婆子，我是你的娘

李清娥是1993年被袁應臺從河南買回來的，結婚的第一年，就生下了女兒袁渺渺。然而結婚不到三年，袁應臺的父親和弟弟都先后死去，袁應臺也得了一場大病，到醫院檢查，竟查不出病因。

非常迷信的婆婆朱家梅把這一切歸咎于李清娥(因為她腿有點殘疾)，一次次罵李清娥是掃把星，克父又克子，孝順的袁應臺也聽從母親的話，對妻子的態度來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轉變。

1996年2月7日，對李清娥是極不尋常的一天。那日朱家梅家的一塊肥皂不見了，她便懷疑是媳婦偷的。當時李清娥正在洗澡，怒氣沖天的朱家梅把兒子袁應臺喊回來。在朱家梅的唆使下，袁應臺一腳蹋開大門，將還沒來得及穿衣的李清娥拖到門外，又把她的衣服一股腦扔到外面說：“你走吧，我們這個家容不了你。”

李清娥在門外足足跪了一個晚上，請求他們的原諒，朱家梅沒搭理，最后袁應臺實在看不下去了，半夜里抱了床被子出來，說：“不要怪她，要怪就怪我們的命不好，沒這個緣分。”

話都說到這了，李清娥只好一瘸一拐地走了，可是她舍不得這個家啊，舍不得自己三歲的女兒袁渺渺。思來想去，李清娥跑到了山里，花了整整半個月時間，建了個簡單的土房。從此，李清娥就在山上住下了。她還在屋旁開了一片地，種了些菜。

因為山上沒水，李清娥每天都要下山來提水，腿不好使，只好拖著水桶往上走，一瘸一拐的。就這樣過了一個月，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開始造李清娥的謠，說她是白骨精轉世，于是李清娥的身上便多了個名字一瘋婆子。

如果還當我是人，就請為我說句公道話

1998年，袁渺渺開始上學了。李清娥下山也更勤快了。早上天一亮，她就在山口那里等，那條路是通往學校的必經之路。袁渺渺經過的時候，李清娥總會一步一步走過來，笑容滿面“上學路上小心點啊，記得多吃點飯，身體長好一點。”袁渺渺厭惡地別過臉去。可李清娥照舊會跟上一段路，同學們都笑袁渺渺“渺渺，你的娘親來了啊。”“死婆子，你別老是跟著我啊。”有次，袁渺渺終于忍不住說。可李清娥不管，繼續跟著，直到過了山口，她才止步。也許是好奇，袁渺渺有時轉頭去看，李清娥仍站在那里向她招手。

下午放學時，李清娥也在那里等，默默地跟上來，一直到轉彎的小路，才止步，然后默送她回家。

一天放學，袁渺渺和幾個同學商量著去摘桃子吃，李清娥本來在后面慢慢跟著的，忽然走到她面前說：“孩子，你不能去呀。”“瘋婆子，關你什么事!”一個男同學狠狠推了她一把，李清娥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你看看你娘，你將來也會像她一樣，變成個瘋子。”同學們說道。同學的話似在袁渺渺心里扔了枚重磅炸彈。她轉過頭，狠狠朝李清娥吐了口口水，然后說“她不是我娘，我娘在外地打工，還沒回來呢!”

一個同學問：“你想不想跟我們一塊去?”袁渺渺說當然想。“給，把這塊磚頭扔在她頭上，我們就帶你去。”

袁渺渺接過同學遞來的磚頭，咬咬牙，走到李清娥面前，閉眼一扔，就跑回來。李清娥忍著疼，只是掙扎著慢慢爬起來，然后擦去砸在手上的血，默然離去。

可是李清娥還是照舊早上、晚上在山口里等她。漸漸地，袁渺渺長大了，她有次問李清娥：“這么多年了，你都這樣傻傻等，你不覺得累嗎?”李清娥搖搖頭，說：“為了能看你一眼，等再久也值。”終究是年少無知，李清娥的回答只換來了袁渺渺的一個白眼和一句“神經”，她扭頭就走。

然而這種等待的機會終究也到了頭。2006年4月，袁渺渺的“生母”回來了。據說，為了彌補年輕時的遺憾，袁家還特意為她補辦了一場婚禮。

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婚禮進行到一半時，李清娥突然穿戴整齊地出現在現場，這讓所有的人都震驚了。朱家梅第一個跑過去攔：“這里不歡迎你，你走吧。”李清娥說：“我只是來看看我的女兒，看完我就走。”也許是怕她攪亂婚禮，朱家梅語氣軟下來：“算我求你了，你還是走吧，別害了我老公，害了我小兒子，又來害我大兒子，害我孫女!”李清娥跪下來，眼里噙滿了淚：“看在我曾進過你家門，讓我跟我女兒說幾句話吧。”望著痛苦的李清娥，朱家梅也表現得很痛苦：“算我給你磕頭了，你走吧。”朱家梅要磕頭，卻被李清娥拉住了，她泣不成聲地說：“我走，我走，只是請把這雙鞋給她，好嗎?”

這一切，躲在遠處的袁渺渺看得真切，她沒想到“生母”歸來的日子，李清娥竟然來搗亂!她感到氣憤，沖過去，搶過李清娥新做的鞋，扔在地上，又使勁踩著，她聲嘶力竭地說：“我不要你的東西，你這個臭婆娘，你給我滾!”李清娥哭著爬過去，撿回來，啞聲說：“好歹也做了你們幾年媳婦，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啊。”李清娥癱倒在地上，絕望地望著朱家梅，接著說，“如果還當我是人，請為我說句公道話，我是不是生她的娘?”朱家梅沒說話，只是嘆著氣，李清娥只好在絕望中，一瘸一拐地離去。

插滿針的稻草人

因為李清娥這一“鬧”，本來熱鬧的婚禮到最后竟不了了之，袁渺渺的“生母”，當晚便走了。而袁應臺一家成為了眾人攻擊的焦點。然而，袁渺渺卻不懂其中的原因，她把這一切都歸罪在李清娥身上。她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什么這么多年執著地認為是自己的娘，她也問過奶奶，只是沒從那兒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問父親時，他也只是蹲在門檻上抽悶煙。

從那以后，李清娥沒有再出現在山口。有時，袁渺渺在學校里會偶爾看到李清娥站在那兒，遠遠地望著自己的教室，她狠狠地轉過頭，到下課時，李清娥竟然還在那兒站著。好幾次，她都看見班主任和李清娥聊天，進教室時眼睛紅紅的。村里很多老人也常拉著她的手說：“孩子，做人要厚道啊，不能像你奶奶一樣沒良心，這些年她住在山里，不容易啊，為什么沒搬走，還不是因為你!”

2008年4月6日，回到家袁渺渺便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朱家梅，朱家梅說：“放心，她不會再來纏你了。”朱家梅讓她在家里看書，自己出去了。袁渺渺好奇地跟在后面，她知道奶奶要去李清娥那里。進了山口后，路顯得崎嶇起來，她本想放棄，轉念想想咬牙堅持了下來。翻過幾個小坡，袁渺渺在一個小房子旁停了下來，透過樹林，她看到一大片的油菜花，她想著這個殘疾的女人，每天都往返那么多次等她，還到學校去看她，真不知是什么才讓她堅持下來的。

她聽到了奶奶的聲音：“我知道你也很苦，當初趕你走，也是怕你再克我的親人，我也是沒辦法，要怪就

怪命吧。可是孩子還小，她需要一個好的環境。”袁渺渺沒聽到李清娥的聲音，奶奶接著說：“我看，最好的辦法還是你離開這里。為了孩子，只好委屈你了。”“不!”李清娥突然大聲說：“十幾年了，我過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你有沒有替我考慮過?我不怪你，是怪自己的命不好。可是我不會搬走，這些年，我能活下來，全是因為孩子”

袁渺渺覺得心頭一熱，轉頭就走，她突然想起電視上看到的一個情節。

那個晚上，袁渺渺想了整整一夜。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把事情徹底解決，才能讓所有的人忘記李清娥，她和她的家人才能恢復到平靜的生活。晚上，她想方設法從朱家梅那兒得知了李清娥的生辰八字，貼在小稻草人上，扎滿銀針。4月7日那天，她起得特早。

穿過露水彌漫的樹林，袁渺渺來到前天的地方，她像貓樣鉆過去。正如她意料的一樣，沒人。她猜想李清娥應該是出去了，她跑進了李清娥的小屋，把稻草人放在床的下面，轉身就走。門口傳來腳步聲，她轉頭，是臉驚訝的李清娥。

不敢看李清娥的眼睛，袁渺渺想從她的身邊鉆過去，卻不想因慌張摔倒了。李清娥來扶，袁渺渺爬起來就跑。李清娥在后面急切地追，可她的腿不好使，沒跑幾步，也摔倒了。袁渺渺停下來，轉眼望見李清娥睜大著眼望著她，一臉的淚水，李清娥張了張嘴，又閉上，大叫一聲，兩只手不停地往胸口上捶。袁渺渺從沒見過她這么悲傷過。

袁渺渺突然想李清娥是不是開始犯病了，電視里說，被插滿針的人會得到詛咒，她心頭一松，趕緊逃之大吉。回到家，才松了口氣，想到李清娥從此后再也不會糾纏他們了，她把這喜訊告訴奶奶，她原本以為奶奶會很高興的，因為她做了他們想做卻沒做的事情。誰知奶奶聽后一下子就愣住了，接著個巴掌飛了過來，長這么大，奶奶從沒對她兇過。

望著她紅腫的臉，奶奶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最后無奈地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傷她的心。她畢竟是你娘!”

袁渺渺的心中一陣隱疼，長這么大，她還是第一次聽家人承認那個瘸腿的女人就是她的親娘

奶奶又說：“當初趕你娘走，是因為怕她克你。我也是老糊涂了，竟然……這些年她能堅持下來，全是因為你啊。想不到，你……事情弄成這樣，都是我造的孽啊。”她沒法再聽下去，哭著跑開了。

一聲“娘”啊，遲了十五年的告白

她不知道李清娥是不是真的出事了，很長段時間她都沒看見李清娥。奶奶也沒再提起過她，好像李清娥一下子就從人間蒸發，杳無音信。好幾次，她都想去看看李清娥，想去懺悔，可走到山路口又走了回來，她實在是無臉去啊。想起她對李清娥的侮辱，想起李清娥那滿臉傷心的淚水，她的心如陣陣刀割。

初三畢業，她考上了安化縣的一所中專學校，因為朱家梅的身體不太好，她每天都回來住。從學校到家不遠，卻隔著一條羊腸小道，不長，兩百米，卻荒草叢生。一到傍晚，就顯得陰森恐怖。

2008年9月10日，她報名的前一天，小道上就出了事，一個女孩被強奸了。那個傍晚，她嚇得要死。

走在路上，她覺得心一直在亂跳，卻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是李清娥。手拿著鐮刀，在荒草里揮舞著，她的心立刻平穩下來，走過去。李清娥轉頭看見她，停了下來，臉上充滿了期待。李清娥看起來老了不少，佝僂著身子，頭發一片灰白，動作遲緩。

袁渺渺心里一疼，李清娥就那么看著她，隔了幾分鐘，李清娥說：“能不能讓我好好看看你?”她點點頭，蹲下。李清娥伸出布滿傷口的手，非常小心地撫摸著，她立刻感覺到來自于李清娥身上的溫暖。李清娥突然哭了，這么多年來，李清娥是頭一次近距離撫摸她，她也是第一次這么親近著李清娥。李清娥哽咽著說“你奶奶來找過我，得知這條路不安全，我就過來，想為你做點事，但我的能力有限，能做的就這么多。”她聽得臉上一片濕潤，把李清娥緊緊抱住，終于大喊了一聲“娘”，那句本該在咿呀學語時就該喊的詞，卻整整遲了十五年。

兩個人挽著手回到了李清娥的“家”。屋里非常簡陋，甚至不能抵擋呼嘯的秋風。袁渺渺感到喉嚨發堵。這就是娘多年來的住所啊!后來，袁渺渺對奶奶說：“我想把李清娥接過來，為了我，她受的苦太多。我只能用這輩子慢慢的來補償。”朱家梅同意過段時間將李清娥接回來，還說“我這輩子虧欠她的太多。孩子，你要好好孝順你娘呀。”袁渺渺哭著點點頭。

自從那以后，李清娥每晚都在小道上等袁渺渺，然后，兩個人歡歡喜喜地回“家”。每個晚上，袁渺渺都在李清娥的懷抱里入眠，那一直就是她從小就期待的，遲了十五年，她終于得到了。

2008年10月31日這天，袁渺渺從學校里回來，遠遠地，她看見家里圍著好多人。

她趕緊加快腳步，走到近前，只見李清娥靜靜地躺在院子里

山里人說，發生滑坡了，你娘腿不方便，沒躲過。袁渺渺卻始終不相信這一點，那個默默守在她身邊十幾年的娘怎么說走就走了呢?!這時，有人將李清娥的遺物遞了過來，袁渺渺打開一看，只見里面全是鞋子，整整三十雙，每雙鞋上都繡著她的名字……

“娘啊，我的娘啊!”袁渺渺放聲大哭，哭聲撕心裂肺，在山區久久回蕩……

(責編陶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