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沉靜　以嘆息（七章）

宋曉杰

萬物如常

燈花跳躍。黑暗降臨。

——是時候了。

我倒伏，安然地沉睡——睡成頎樹和草地，睡成肥美一瞬的給養，睡成我自己漫長一生的一部分。

大地岑寂、靜美，抱緊巨大的喧囂。

而在通透寥廓之中，萬物如常。

我似微風，去就去著，來就來著。不帶任何一絲夸張的聲響。

……離去，沒有歸程。

我的悲哀在于：不增加一分，或者減少；

我的欣悅在于：不增加一分，或者減少。

長歌當哭，歡呼著誰的夭亡？

夏日最后的玫瑰

在清晨的光影中，我看到黃昏的余暉……

不過，我也不會在意許多。當再一次把花看作花，自然和思想的力量多么令人敬畏。

牽牛花、藤條搭起陰涼；短棹、睡蓮休憩在池塘；吊橋、蒼柏、白云的倒影，一絲不亂。

在枝繁葉茂處筑起窠巢，在低洼轉角處聚積雨水。泥濘中搖動的小花、罅隙間的光芒、古銅色的勞動……最值得贊美。

水稻還沒有抽穗兒，我們正精力充沛。開著車，談笑著，在路上奔馳，不見頭尾。

從田野歸來，我的身體明顯空洞而緩慢，成為前行中繞不過的駁橋。

晚霞胭紅……夏日最后的玫瑰。

綴滿星光的夜晚

綴滿星光的夜晚最適合仰望星空，竹影扶疏，月白風清，給我片刻的安寧，讓我沉吟、思忖、緬想、追問，讓我把黑夜的秘密參透，讓我把黑夜的意義改寫，走一段長長的回程。

綴滿星光的夜晚最適合重逢，手捧夜光的杯盞，斟滿葡萄美酒，斟滿平野的濤聲，慢慢地啜飲，不急，不緩，只是不停。在時光的廢墟上，余燼閃爍著往昔的磷火，提示著：可貴啊，遙遠而短暫的今生！

綴滿星光的夜晚最適合分別，翻過山坡，涉過河流，在親人的笑臉和淚光中，在銀白慈愛的月輝中，遠遠地兼程。提著星星的燈盞，帶著夜晚的昭示，不畏迷途，鋌而出征。

當星索黯淡，早祈的歌聲悠悠蕩蕩，傳頌四方，一些似是而非的事情終于浴水而出，分外澄明。

——然后，淺淺地遺忘。

整夜翻滾的大風

不是相宜的時令，不會君臨；

不是相當的仇恨，不會發瘋。

——整夜翻滾的大風，是消減，是瓦解，是摧毀，是奔跑的一個因由，是性格的一個側面，是事態的一種變遷。

飛沙走石，掀起落定的前塵。

從枯枝里抽出嫩芽，從稻穗里抽出黃金。破壞性的建設，毀滅性的革新。

整夜翻滾的大風，狂飆的巨瀾，靠什么引力平抑忘情的心碎和憤恨？

是仰止的高山、波濤的森林？或者，幾句溫軟平實的探詢、微弱具體的一個人？

第二天清晨，照例是風和日麗、春和景明，看不到卸下的沉重，看不到枕畔微溫的淚痕，生活依然瑣碎、蕪雜、平庸，人們依然吵吵鬧鬧、交頭接耳、胡思亂想。

只有楊柳疲憊地垂著頭，緬懷昨夜那場轟轟烈烈的私奔。

偃旗息鼓。靜如深淵！

你看你看蝴蝶的翅膀

1．柔媚的燈光低垂，一群群游人魚貫而入，駐足、觀瞻，驚詫莫名，唏噓感嘆。

2．普藍。橙黃。金綠。紫黑。玫瑰紅。

君主絹。七彩鳳。森林皇后。夢幻月光。歡樂女神。

馬來西亞。阿拉斯加。亞馬孫河。西雙版納。玉龍雪山。

3．濃艷華麗，素潔淡雅，舞動著鉆石和星光，在熱帶雨林、在高原雪山，棲落、盤旋。蹁躚起舞，漫野長天。

4．蠱惑。引誘。失足。暗算。

是哪一次遷徙遭遇了黑手？

是哪一只黑手虛設了機關？

5．被光陰緬懷，被花粉憶念。

6．釘上十字架吧，做一次世俗的背叛。

光斑的翅膀已自由飛遠，空留貞淑的愛情被歲月風干。

一場雨從黑夜走到天亮

給我一段空白、潔凈的旅程；給我一顆敏銳、悲憫的心。

集結起意志、責任和信心，在一個傍晚，登程。

出征的路途如此遼遠，足夠從春天走到秋天，足夠從青絲走到白頭，足夠讓一場雨從黑夜走到天亮。

再獵些吧，那些飄搖的旗幟；再緊些吧，那些狂飆的鼓點。

被大地的酒窩一一盛納，醉倒的將是誰？

那些動蕩著推開往昔的漩渦，不溫不火，而又意韻深刻，最終將被一個詩人儒雅、激越的氣質完好地收藏。

黎明時分，一只大鳥驚叫著飛掠窗口，潮濕的翅膀堅韌、有力。

蓬勃繁密的枝椏間，透亮的雨滴簌簌灑灑，像昨夜紛飛的星子，制造一場蝕骨噬心的別離。

沒有啜泣。持久的寧靜。

——唯有靜，才能擺脫七月的黃昏和喧嘩；

——唯有靜，才能感知瓦解的微小和力量。

當一個人輕輕地說出：絲綢

釅茶微涼，絲絲地苦，最好雨巷中還有踏過石板的清澈腳步。我推開夜色，推開惱人的市井，呵護著螢燈，于九曲回廊間徘徊躑躅。

細軟的心事密不透風，找不到針腳，找不到曾經的尊貴和富足。

當一個人輕輕地說出：絲綢。錦繡鋪陳，燕語鶯聲，而我卻嗅到陰晦的濕氣——那是盛大、私密的后花園，是最后蕭索、沒落的大家族。

給我一個凡俗的夜晚吧，讓我安放靈魂，柔弱無骨，讓我在蟄伏中憶念起那些半明半暗的時刻，憶念起那些纏人、愁人的事物。

綿柔的月色，爽滑的肌膚，河流的瀑布……

洞穿黑暗，宿命的光輝普照！

當一個人輕輕地說出：絲綢！便有一片云嵐，寥落地，緩緩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