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鵬
一
因為鐮刀的無情,麥子才擁有了成長的最終意義。
人與自我的告別,存在與本質的分離,對精神貧血的麻木和漠視,越來越成為司空見慣的事情。作為一個不愿白白到這世上來一遭的人,除了寫作,我不知自己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不知誰還會帶來真正的慰藉?
夜正濃。很多誘惑在不遠的地方螢蟲般明明滅滅。我沒有追隨而去,也不曾拒絕。一段冷靜的距離,讓我知道自己正在怎樣地活著,以及應該怎樣繼續活下去。
蘇格拉底的“毒酒”,卡夫卡的“城堡”,薩特的“惡心”,艾略特的“荒原”……他們賦予那些詞語新的生命。走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愿意始終懷揣夢想、理性、愛與真誠。這個本來很是尋常的選擇,一直罩著別人異樣的目光。我走著,走在熙攘的人群之中,自知每邁一步都在為著什么。我覺得“為著什么”比“在做什么”更為重要,因為還有來日——自己的,或別人的來日。生活常常就是這樣,我們做著這件事情,往往更多地不是為了這件事情本身,而是為了別的什么事情;而所謂“別的事情”又是為了什么?倘若這般追問下去,等待我們的將是更多的迷惘。
文學是我預支了生命中所有勇氣和力量搬起的一塊巨石,倘若不能奮力投向天空,便只有向自己的雙腳狠命砸去。我覺得自己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這理智而莽撞的“一舉”。
二
卡夫卡說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與其說是供人行走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
刀鋒上的道路其實真的存在。這樣的道路之所以存在,是為了讓走路者成為真正的走路者,并且沿途留下血的印跡。終會有人沿著血跡追尋而來的。他們撫慰我的傷痛,然后催我繼續上路;或者,我將沿著別的走路者留下的血跡前行,帶著敬重與感激,催促他們不斷踏上新的征途……
三
我在寫作,像蝸牛爬行一樣地寫作。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條什么樣的道路上,我知道這條道路對我而言不僅僅意味著道路。我在爬行,像蝸牛一樣爬行,我在像蝸牛一樣爬行的時候,更多想到的是人的尊嚴。我沒有觸摸或感受到這種尊嚴,我想象著這種尊嚴的存在,以及它對我的無言嘲諷。我在嘲諷中得到了些許慰藉。我已經活得太不像自己。我其實一直在以自己的名義,努力去活出別人的模樣。我在別人的模樣中日漸淡忘了自己。我是誰?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僅僅是我,我是與我相關的東西,以及與我毫不相關的東西。我在張望,我在以張望的方式尋求答案。張望讓我忘卻了正視自我。這是我的悲哀。這不僅僅是我的悲哀。我在悲哀,我在悲哀時體驗到的,卻是悲哀之外的事情。我不知道這些事情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在不知道這些事情對我究竟意味著什么的時候,居然理解了自己,理解了自己這樣或那樣的想法,以及想法之外的想法。我無法驗證這些想法的價值,驗證永遠是徒勞的。它們更需要的是存在,就像此刻這樣安安靜靜地存在,既是原因也是結果的存在。
四
對于武俠小說,我是不甚喜歡的。但我知道真正的武林高手,常常是不肯輕易示招的,倒是那些不堪一擊的花拳繡腿者,充斥并活躍于所謂的“江湖”。
文壇亦然。這是我對所謂文學圈子不感興趣的主要原因。曾經,我是那么深那么真地從中尋求精神的援助或互應,然而遭遇的,大多是一些與文學品質無關的東西。在一片聒噪聲中,我開始虛構一個默默獨行、目不斜視的寫作者,他從不輕易出手,是值得敬重與追尋的朋友。他在前方的隱約背景,給了我不斷前行的信心和勇氣。我在寫作上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縮短與他的距離,直到有一天并肩同行,或者合而為一……
我要寫作,我在寫作。這就是事情的全部。
寫作不是另一種生活。它本身就是生活,是生活中最為敏感最易疼痛的部分。
五
讀書是一種對話。許是因了現實中的言不由衷,我對讀書這種“對話”確是有些苛刻。我企望通過這種方式,不斷營養著自己的精神,提升著自己的境界,說出心中的怕和愛……我不知道我正在和將要寫作一些什么樣的文字,也不清楚此刻正在進行怎樣的所謂理性思考。我在尋找一條更為真實的路徑,與讀書或寫作之外的“我”以沉默的方式對話。“我”知道我的過去、現在甚至將來,然而“我”并不熟悉我自己。
我是在以“我”的方式去認真經歷一條現實之路,雖然我對這條路從未真正在意過。我知道文學時刻在等待著我的潰敗,等待著我從這條路上的撤離,那將是對它、也是對我的最終成全。
活著的時候得到這份“成全”,幾乎是不可能的。我這樣勸誡自己。這是一種殘酷的理智,是堅韌也是怯懦,它們在我的身上同時發生了。
六
生活常常就像一場彌漫著空虛和無聊的假面舞會。當音樂真的在企盼中停止,我們感到了更大的空虛和無聊。置身這樣的“舞臺”,不管是參與還是拒絕,其實都是一種表演,無所不在的表演,層層疊疊的表演,循環往復的表演。生命正是在這些表演中糾纏出了所謂的意義。
寫作是一面用來卸裝的鏡子。通過寫作我看清了真實的自己,發現了自身的虛弱——包括為什么虛弱,怎樣的虛弱,以及如何消除虛弱。這些因素共同構成了一個生命橫截面,我據此幻化出別樣的意義,并且開始為之付出孜孜不倦的努力。常常想,倘若不曾發現或認知這一切,該是一種遺憾還是幸運?那樣的生命該與現在有著怎樣的差異?恐怕遠非諸如“好”和“壞”、“簡單”與“復雜”、“像”與“不像”所能涵括的。我在這樣想的時候,也聯想到了那些同樣的、未知的“虛弱”,它們似乎未對生活造成明顯的負面影響——有“他們”仍在自以為是的表演為證。
“表演”其實是一種安慰。是一個不可揭穿的人類秘密。
冥冥中總有一種召喚讓人心動。
一個不曾徹骨地體味到焦慮和沖突的寫作者,他的文字是值得懷疑的。
七
我在一種恍惚狀態中自由地言說,無法預知將會擁有怎樣的命運。這讓我想起神志清醒時寫下的某些文字,它們除了所謂的嚴謹、可疑的精致之外,委實再沒什么值得提起。或者說,那些文字宛如預先設置好了的陷阱,遍布在我必經的路上,只要尚有抵達的欲望,陷落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而在不同于那些時刻的“此刻”,我不知道我要說什么,我只知道我有強烈的言說欲望;我不知道我該說什么,我相信我終將說出一些這樣或那樣的東西——它們或許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或許是醞釀已久的。
我試著說出它們。沒有人愿意佇足傾聽,我是唯一的聽眾。
我在最終說出它們的同時,也不幸被它們說出。那些行跡匆匆的人,于是開始停下身來,饒有興趣地聽著、議論著關于“我”的林林總總,卻仍舊對“它們”無動于衷。我在懷揣“它們”遠離這樣的語境之后,忍不住一次次轉身,將憐憫的目光撒了回去。
八
我在慢慢地脫離生活,開始有一種飛機起飛的感覺。
在“生活”中沉浸得已經太久。我所說的,并非我想說的;我所做的,亦非我愿做的。抗爭不但沒能制止事情的發生,反而讓束縛手腳的繩索勒得越來越緊。
透過潔白的稿紙,當我恍然看到自己已被“生活”刪改得面目全非的容顏,再也無法平靜如初。我愿用手中的筆開掘心靈之堤,釋放那些沉積已久的憤懣、屈辱和無奈。活得盡可能從容、真實一些,我一直在夢想這樣一種生存狀態,在強大的現實之外,在一頁孤單的稿紙之上。已經多少年了,我循著一抹無聲的召喚,在現實邊緣尋覓自己,在稿紙上剖析自己——讓血流出來,讓淚咽回去,讓我成為我。僅僅這樣的一個小小心愿,卻招惹了那么多人的那么多打擊。他們并非法官;他們以法官自居。那些只會圍繞“肚臍眼”轉圈、毫無精神性的打量和評判,讓我在無聊中生出許多寒意。我的很多生命能量與青春熱情,都無可奈何地用來抵御這種“寒意”了。
以脫離生活的方式進入生活,這是寫作所期待著的。
我在兩難之中生活,并且寫作。
我在“飛機起飛”時俯覽眾生,體味到了來自內心的巨大恐懼和孤單。它們足以粉碎我的所有夢想,包括對寫作的眷顧與期待。
我在等待那樣的一刻,用生命中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