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芬
送母親的夜晚,寂冷而又空曠,透過飛揚的紙灰、漫漫的寒夜,我不停地尋找,卻找不到母親留下的只言片語……
還是那個從小當男孩子養,跟著姥爺種地、趕車,干地里活頂得上一個壯勞力的母親嗎?還是那個在村團委當宣傳委員,天生活潑開朗、熱情好友,無論干什么都不忘哼著歌,修鐵路,修水渠,修水庫,在泰山、徂徠山栽樹,快樂并積極著的母親嗎?還是那個在文革中擔心父親,找到在保定工作的父親,然后隨父親回到泰安,安頓下來,養了五個孩子,種了幾大塊地的健壯的母親嗎?
我已不忍追憶,現在,在老家的屋里,只剩下母親的骨灰……透過朦朧的淚眼,我仿佛看見,第一次病后的母親,剪著短發,穿著厚厚的棉衣,在老家大門前坐著曬太陽。我仿佛看見,二次病愈后的母親,拄著拐杖,在迎春小區的花園里,由父親攙著,看自己的小孫女。我又仿佛看見,再一次從病危中走出的母親,坐著輪椅,在花園里曬太陽,看父親跟一幫老頭兒打麻將。我又仿佛看見,病危中的母親,從昏迷中醒來,慌忙尋找父親的樣子。那時她已無法說話,只是用她那一聲聲的嘆息來表示對這個世界的留戀……
依靠父親的悉心照料,母親病后堅強地走過了二十年。我常自問,在這二十年中,我孝敬過母親什么?就算孝敬了母親,病中的她又能享受多少?在這漫漫寒夜里,母親永遠地睡著了,我愿在這寂冷中,重讀母親……
母親多了一點男性的豪放粗獷,少了一點女性的溫柔細膩。我只記得在奶奶的懷中睡過,只記得在父親的懷里撒過嬌,卻不記得母親的愛撫。但冬夜里一家人圍著爐子,母親會督促哥姐做作業,教我查字典,給兩個妹妹講故事。奶奶埋怨母親不會做面食,不會織毛衣,不會套棉襖,不會做布鞋;但我們的辮子總是母親梳的,衣服總是母親洗的,過年的新衣,總是母親裁制的。母親大大咧咧,我們平時磕著碰著,她總是不在乎??捎幸淮蝺蓚€妹妹跟伙伴到山里玩,吃晚飯時還沒回來,一家人找遍了村子也沒找到,母親焦急地說:“一定去山里了!”說著拿起手電筒向山里走去,走到山根兒,遠遠看見幾個孩子的影子,母親緊跑幾步,一看里面果真有她們,她竟一把抓過大的,劈頭蓋臉就是幾巴掌,邊打邊說:“以后還敢不敢去!”嬸和姑趕忙拉住,不住地勸:“別打了,孩子回來就好?!彼@才停了下來。
我小時候聽話,只挨過一次打,還是因為妹妹鬧事,但我一直都沒怨過母親。可我身體弱,三天兩頭生病,也沒少讓母親擔心。十二歲時,莫名其妙地兩條腿不能動了,腿上、胳膊上布滿了紅點。到兒童醫院,醫生問多長時間了,母親說:“一個多月了?!贬t生一聽,把母親訓了一頓,嫌在家耽擱了。三天后查出結果,醫生嚴肅地對母親說,我的病是體內出血,先天性的,醫院已收治過幾個病例,都是我這么大的孩子,目前狀況都不好,最后會惡化成白血病。母親的眼都直了,輕易不流淚的母親流下了淚。當然,這些都是后來姐姐告訴我的。中間母親回去了一次,醫生讓我們轉了床位,說是有一個小女孩要進行搶救,需要住重癥病房。我和姐收拾完,想下去轉轉,一出門,看見母親正站在原來的病房門口,包掉在地上,手和腿打著哆嗦,兩眼發直,臉色蠟黃。我喊了一聲:“娘!”母親回過神來,一下子坐在地上:“可嚇死我了,醫生光說是個女孩,又在你原來的床上,正在搶救,又不讓進,可嚇死我了,不是就好……”母親不停地重復著,后來,不知是上蒼的眷顧還是母親的疼愛,我的病竟然好了。
母親眼界不高,對我們的未來也沒有太高的奢求,只要哥哥能接父親的班,我們四個能嫁到城里,她就很知足,并不要求我們一定得讀大學。姐姐讀完高中,就按母親的意思學了裁縫,嫁到城里姐夫家,過上了殷實的生活。所以當我考上重點高中時,母親說:“女孩子,讀高中考不上大學等于零,還不如上個師范。”想讓我走姐姐的路,我跟她大哭了一場,這才不提。而我第一次高考失利,無顏再說什么的時候,母親卻反過來安慰我。可當我考上大學時,由于病情的發展,母親已無法分享我的喜悅。
母親最后這二十年是在病中走過的,所以我們一直知道母親的時間是短暫的,也知道母親的生命脆弱得不堪一擊,更是知道對母親的恩情永遠無法報答完。但我們忘了,忘了再多給母親一些愛撫,忘了再多給母親一些安慰。母親走了,帶著我們深深的遺憾;母親走了,讓我們再也無法償還;母親走了,讓我們永遠無法釋懷。近日讀畢淑敏的《孝心無價》,不禁唏噓“天下的兒女們,一定要抓緊?。〕媚愀改附≡诘墓怅帯?。
[作者系本刊函授中心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