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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層

2009-03-30 03:17:48
小說林 2009年2期

吳 言

太陽像塊巨石打的磨盤,血紅,沉重,砸在黑黝黝的遠山尖,山尖就起了火,山石燒起來,燒出了紅,黃,藍,紫,青。比了燒著的山石,云氣倒淡了,像七彩的光。遠山就這么燒著。起了風,山和云分了手,不再那么凝魂聚魄,粹精礪神。山,沉了下來,顯了渾厚。云,浮了上去,顯了婀娜。

如絮如錦間,村人似乎看到山腰那七零八落的林間影影綽綽走出了黑爺。

一聲悶雷,幾許凄雨。

雷電里,黑爺斑駁了,片刻,化作了雨絲……

在鍵盤上敲了刪節號,結束了到這座城市里來的第一部中篇。

連了昨天寫的一篇雜文,一篇小品,就是三個東西了。東西們像嬰兒,揚了深藍色的圖標的頭,屏幕上爬來爬去。

揉揉困澀的眼,伸伸僵酸的腿,卻碰倒了木板搭成的寫字臺下的音箱。我罵聲狗日的,點了根煙,靠在呀呀作響的木椅上,仍然浸沒在小說里。

小說寫了個一輩子沒娶過女人沒挨過女人的護林老人黑爺和他的黑狗的故事。在那個錢是圖騰的年代,黑爺不知外面世界變化,虔心戴著紅箍,和黑狗守著大山,守著林子,守著自己職業理想。一年里,只有過年時,林業站長來看看他,給他帶一年薪水和一些米面。一個黑漆漆的夜,黑爺跟盜伐林木的村人爭斗著,落入深淵。黑狗瘋了般把村人撲咬得四散逃命,接著,跳下深淵去救主人。至此,人們再沒見到黑爺,也沒見到黑狗,人和狗不知是死是活。村人肆無忌憚糟踐大山。黑狗變了狼,攪得村落雞犬不寧。村人懺悔自己的罪,給化作雨絲的黑爺祈禱,不再禍害大山。此后,那變了狼的狗便無影無蹤了,可大山卻荒禿了,不再養人了。

肚子跟了呀呀的椅子咕咕響。喝幾口罐頭瓶里的涼水,我又摸了鍵盤,遵照魯迅先輩教誨竭力刪去可有可無的字句段,譬如那據說原先是老外的狗日的定狀補結構,沒有也完全能弄清領屬修飾狀態的一句話里能出現好幾次的地得后,已是夜半時分。

肚子越發咕咕。我又喝了幾口水。

罐頭瓶是個維納斯造型。淺綠色瓶口瓶底,石膏色瓶身。這樣,維納斯就長了顆綠色頭顱。要是通身石膏色,不管裝了什么,一定能賣上好價錢。至少我會買的。為什么要弄個菜色腦袋呢?看來,設計者一準兒就長了個菜色腦袋。藝術養分短缺。不該有的殘缺。殘缺就是世界。也許,殘缺是對的,我錯了。維納斯裝的荔枝,瓶體上標了。將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圖解了。畫得不錯。寫實筆法。很細膩。只是楊貴妃有點兒過,楊貴妃不該站在城門樓上等,楊貴妃也不該饞涎欲滴。楊貴妃饞涎欲滴勾得我饑腸轆轆,無法再琢磨維納斯了。

打開窗下暖氣管道上擱著的紙箱子。里邊是三包方便面,我明天一天的伙食。今天,哦,兩點了,應該說昨天,昨天擦黑時從小區門口女孩那兒買的。我住到這兒一周零一天了。一周來,除了抽空寫個把小東西,就是寫這個中篇了。

女孩的售貨車靠在門邊。門邊還有個修鞋老頭。老頭在兩個攤子間撐了把很大的碎花陽傘,陽傘同時罩了老頭和女孩。女孩可能是啞巴。我買了她一周的方便面,沒見她說過一句話,靜靜地聽你說買什么,靜靜地給你拿玻璃柜里的東西,靜靜地收你錢找你錢,有熟人,也只忽閃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笑笑,笑從小巧的嘴的角落擠出,擠在同樣小巧的耳朵邊就消失了。昨天,啞巴女孩又同情地看了看我,卻像了熟人,也把一個模糊的笑擠在耳朵邊。我知道,那雙眼睛里除了同情外,還掛了一串問號:你很窮嗎?沒錢為什么還住這兒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我的確很窮。

我是住在小區別墅里,卻是住在一棟別墅的一間底層。每次進出別墅門,總碰上院里轉悠的那個長著鷹鉤鼻子的保安,鷹鉤總沖我仰了頭挺了鷹鉤。鷹鉤是小區保安們的頭兒,很敬業,肯定是審視我小城的衣著和蠟黃的臉,盡管八天前辦了臨時居住證來時他看過我身份證。每次受鷹鉤審視都很尷尬,可我又不得不在白天三番五次去院里公廁方便,我有前列腺炎。夜里用痰盂,白天是不能用痰盂的,女主人沒準兒什么時候就光臨我的底層。

租我底層這家的男主人是個剛發了財的老板,整天不著家,穿著件我都不穿的中山裝開了八成新的二手寶馬摳摳搜搜忙事業。女主人是個文學愛好者,全職太太,上午捧了莎士比亞全是的地得的劇本讀,下午去女友家賭,晚上要不看了正在熱播的瓊瑤電視連續劇哭得悲天戚地,要不趴在枕頭上寫從頭到尾由對話組成的小小說。那種小小說一周里便寫了七、八篇,也光臨底層請教了我七、八回。

我是看了電線桿上的招租啟事,跟女主人電話上談妥,住到這間地下室的。兩口子管地下室叫底層,我也跟了叫底層。底層大小十幾間,我囊中羞澀,租了最小一間,約十平方米,月租金五十塊。我的底層很不錯,只有窗下這根粗的和墻角直立的和一根細的兩根暖氣管道。女主人電話里說,如果不是郊區是鬧市區,這樣的底層至少得一百二十塊。跟女主人見面后,她看了小城作協發給我的作家證件,就把對我的歡喜一絲不拉浮在臉上,要我只象征性給三十塊就行了,還叫人給我的底層裝了網線。后來,男主人跟女主人因此吵了一回。

我對小區滿意的不僅是十分便宜的房租,女主人領我在小區里逐一參觀草坪灌木雕塑噴泉超市醫院以及人工湖夜總會時,我竟在院里一些垃圾箱里發現了我能用得著的不少東西,諸如維納斯、木板、木椅、暖壺、痰盂等等。住來頭天夜里,我悄悄出去把它們收羅進了我的底層。進入底層的通道是別墅大門里一個向下的窄樓梯,向上的那個寬樓梯通往一樓足有八九十平方米的客廳,客廳里有旋轉樓梯通往樓上,有個女主人讓我用的小衛生間,還有幾個不知里邊是什么的門。這些是我拿定主意收羅那些東西時便仔細看好了的。女主人第二天一早下來看望我時,見我打了地鋪,很響地哇了一聲,隨即就打電話讓小區超市送來個行軍床。

女主人叫米拉,長著一張鼻翼密布了淺紫色細碎雀斑的臉。因而我背后管她叫紫米,就是超市那種能把水也熬紫了的裝在紫色包裝里的紫米,據說有補血益氣降壓功效。當然,我管男主人叫葛朗臺,他也正好姓葛。紫米后來跟我說,原打算留幾間自己用外全租出去的,因了我,就一間也不再往外租了,好讓我安安靜靜在我的空間里潛心創作。紫米說:作家的時間是寶貴的。作家的空間更是寶貴的。很難想象沒有空間的作家能寫出什么空間來。人間的恩恩怨怨悲悲戚戚打打鬧鬧死死活活都裝在空間里。紫米說:我們不缺錢。家里事兒我管,外頭事兒他管。他老不回家。我只是寂寞,寂寞得好像住月亮上看嫦娥跳舞吳剛砍樹。上邊下邊都住了人,便覺得如同一口大鍋熱熱鬧鬧熬粥,好玩兒。紫米說,她本想都租給民工,她正考慮寫篇民工打工生活的小小說,可除了一身破爛一身汗酸臭一身沒文化一點兒也不知道民工是怎么回事兒。紫米說話跟她的小小說一樣,把情節場面細節描寫敘述評論抒情一總裝在對話里。

這些事兒,我不想講給啞巴女孩聽。我很憂郁。

當然,我原先也很自信,也很幽默,有著那種能夠把女性牢牢粘住的智慧含量極豐富的男性幽默。我的幽默因長久憂郁也變異成了黑色幽默,沒有了性的區分,當然也沒有了陽光,只有自卑,自暴,自棄和對周圍一切的冷漠,鄙視,嘲諷。譬如:這小區和我,我說是皇上和皇上褲頭里的御虱子。葛朗臺和紫米,我說是耙子和漏勺。這印了塊猩紅碩大牛肉的方便面袋子和里邊醬色些許的牛肉沫,我說是牛屎和老鼠屁。

肚子實在太空了。在楊貴妃勾引下,我終于下定決心,拆了一包方便面,不待泡軟,就狼吞虎咽塞進了肚子。吃完,還想吃一包,卻極力克制了自己。明天得去市里找工作,得坐公交,得買有職業信息的晚報,得打電話。一來交了紫米三十塊,買方便面花了二十一塊,買煙花了十塊,買晚報花了三塊,一百塊只剩了三十六塊,已經再拿不出多少來買方便面了。一周來,我就靠了方便面,還有紫米家打的開水維持著生命,寫著小說。也吃過一袋涪陵榨菜,那種六毛錢小包裝的,是啞巴女孩看我老買她方便面,第三天頭上贈送的,我像碰到了山珍海味,一頓就吃完了,把袋子也翻過來涮了水喝。緣此,我蠟黃了臉,以致引起鷹鉤注意。

洗了碗筷,在網上查了報刊信箱,把兩篇小文章發在本市晚報,把小說投往北京一家很有影響的大刊后,困頓纏身,呼呼睡去。

我是揣著一百五十塊錢到這里來的。五十塊買了汽車火車票,找到紫米家時,只剩了一百。我妻子和我倆人的積蓄,一并走了。

在我們那個小城,我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在一所中學教語文,職業不起眼兒,可我起眼兒,我是嶄露頭角的文學新銳,一年里總有幾個中短篇發在小城文學刊物顯著位置,在小城作家群里引起轟動。小城刊物主編是位老作家,極看重我。主編說我的小說沉穩,大氣,厚實,凝重,敢于觸及社會敏感地帶,敢于探究人類靈魂深處,雖還稚嫩,但極有潛力。可我對自己在文學上的發展從來就不自信。我知道,我大專底子像沙子,淺薄生活像白蘿卜,白蘿卜埋在沙子里是無論如何長不成大樹的。主編厚愛我,不是我什么厚實凝重,而是我不像小城作家群里一些家伙要不叫春聊裸要不先鋒夢幻要不紅道黑道。我的稿子,跟我人一樣,淡漠,冷僻,有著一種憂郁格調,對他路,合他脾氣。他在刊物扉頁上印了“讀圖時代堅持讀字”八個三號黑體字,我小說里寫了傳統的人文哲理天道,我倆在對現實的審美意識審美情調審美旨趣上幾乎一致。主編說我淡漠里藏著真誠,冷僻里掖著熱情,憂郁則是男人另一種剛勁。我想,主編要不是寫了小說,盡可去當評論家,他能見微知著發掘出當事人也沒察覺的優點和長處。

我很傳統,不僅稿子傳統,工作傳統,生活也傳統。傳統的我,卻娶了個奔騰的老婆。

跟我有頭有臉一樣,妻子在小城也有頭有臉。

妻子很美,是美得靦腆男人乍見不敢看第二眼的那種美。妻子也大專畢業,也在我那所中學教書,教音樂和美術。妻子衣著極入時,她的服裝產地不是上海就是香港甚至擴展到日本俄羅斯新加坡馬來西亞歐美一帶。可以這么說,妻子穿什么,小城姑娘們穿什么。且其間的丑女也不顧了基礎跟了穿,穿得一塌糊涂。妻子引領了小城服裝消費,進一步引領了小城服裝市場,經常有商場商店商攤老板電話打家里來,請教妻子款式格調進貨渠道零售批發等方面一系列問題,當然,更多是打她手機上。她總是極認真地解答,一時解答不了就于浩瀚網站上查了來,再極認真地或發短信或回電話解答。也經常有老板得益于她的信息發財,拿了頗豐厚的報酬屁顛屁顛給她。妻子知名度和權威性日見提升。后來,發展到她整個兒人像家高速運轉的服飾咨詢機構。她自己也越發新潮,每日里要嚴格按照早午晚來換晨裝日裝晚裝。家里不得不添了好多衣柜,一排排肩并著肩手拉著手擠滿客廳廚房衛生間以外各個房間。

我問起過她,要不干脆辭職做服裝得了。她說,你不懂。

其實我懂。妻子是學美術的,從作畫上說,人在畫外和人在畫中,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她要的是后一種感受。同時我還懂,那些老板們為什么不自個兒泡網而要放個拐彎兒屁找她。男老板們,我敢說至少一半蛇蝎心腸,看上了她人,女老板們,才是心悅誠服她的知識。自然,其間若有同性戀者另當別論。

如此這般,妻子在小城成了服裝的偶像,星辰,圖騰,享受著神般供奉。

妻子是個對待生活像對待衣服的主兒,不久,又移情作畫,撿起了她的國畫專業。老板們給的咨詢費都買了紙墨筆硯,一天價弄得身上色彩斑斕。后來她問學校食堂管理員要了件炊事員的白大褂兒穿了,從早穿到晚,上街買菜也色彩斑斕了去。

老板們見妻子不再入時,甚至有點兒邋遢,咨詢電話便少了,我才落得安靜,有心情夾在她衣柜間寫小說。書畫相同,我和她在各自創作中找到了一些切合點,交流切磋后又在切合點上各自升華,一時相得益彰,也自比往日相親相愛了許多。

我同妻子裂縫的緣起,在審美評價上。我倆的相得益彰維持了沒多久。她于我小說上得益不多,當然,我于她美術創作上也非獲益匪淺。這裂縫終于由靜靜悄悄積聚到嘎嘎吱吱。

一天,她的一幅畫在市報副刊發表了,碰巧,我的一個短篇也發在省里一家文學月刊上,寄來了樣刊。

她的畫是株棗樹:古舊欲塌的門樓,門樓前一株枝繁葉茂的棗樹。棗樹后坐了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婦。老婦邊一群小女孩在歡蹦亂跳跳繩兒。繩子邊,也就是畫面邊,是幾只白白胖胖的羊在撿吃地上落棗。

我的小說是個網戀故事:由于工作過分認真得罪上司在報社失意的記者、青年散文作家彭照,在網上叫了阿Q找精神寄托,結識了商場老板女助理陳穎。年輕的阿Q有點兒經不起人生初次坎坷,抱了玩世不恭態度跟陳穎曖昧相處。陳穎卻對阿Q癡情一片。兩種不同動機的矛盾的接觸中,因了陳穎的善良,本性也善良的阿Q真心愛了陳穎。阿Q也因了陳穎舅舅是市委宣傳部長而改變了自己命運。

我評價她的畫:作為背景,古門樓很好。棗樹卻該是株老棗樹,樹身子要斜躺了去,疏枝落葉。疏落間有數顆棗兒即可,不能像現在盈枝探葉全是紅嘟嘟的棗兒。小女孩和羊只能要一樣,兩樣都要,便蕪雜了。問她主題是什么,她說生命。我又說,這棗樹肯定得老,門樓老,老人老,棗樹也老,才托得出要么羊要么小女孩的生機。最后我說,把小女孩刪了,就是羊了。但要改作小羊羔,小羊羔在吃老棗樹落棗,能有更深喻義。

她認為還是年輕棗樹好,年輕棗樹能表達生命勃然。紅嘟嘟也好,紅嘟嘟也能表達生命勃然。小女孩她倒同意刪去,卻撇了嘴,說,你以為你電腦上寫小說呢?說刪就刪了?

她評價我的小說:阿Q后來當副總編,應該是自己奮斗結果,不該吃老婆軟飯,這樣寫有損阿Q形象。

她的畫我多不看,我不大懂畫,可這回我認為看得對,就堅持自己看法。我的小說她也基本不讀,她看不起我的小說,可這次她認為也看得準,也堅持自己意見。雜了其他因素,包括我倆沒孩子到底是誰生理機構出了問題誰應該承擔全部責任,就吵了起來。我摔了杯子,她扯了自己一條有著紅棗般斑點的裙子。

于是,我們面壁,各搞各的,不再去找什么切合點。隨之,我們更多爭吵,波及面越來越大,卻也越來越低級,一直低級到瓢盆鍋碗。內容至此,也就基本無話可說了。

妻子到底跟了個浙江老板走了,走得無聲無息。我倆的積蓄同時也走得無聲無息。雖說窮家富路,她也忒狠了點兒。

我不恨妻子,也不恨浙江老板,事后鄰居告訴我時,我默默想了她的作畫和她作的畫。

業余時間她后來多半作畫。她作畫要泡了咖啡,要放了音樂,要把臉捯飭得明明快快,說是對藝術尊重。她很少用冷色,多用暖色,春夏秋冬四季節,梅蘭竹菊四君子,在她筆下一如那一樹紅嘟嘟,絢爛,熱烈,奔放。她走了,她的作品沒走,依舊掛在墻上,壓在玻璃板下,塞在書櫥里。她的畫就是她說出的話,她有自己情趣和追求。據小城文化圈兒里人講,那個浙江老板先前是江浙一帶很有名氣的畫家,因家里紅杏出墻才刺激到小城經商的。作的畫也屬妻子這種奔放類型的,把托著主題的東西一味渲染放大到得光忘月地步,最后不要了主題。我不懂畫,不知道非主題東西充斥了畫面,算不算喧賓奪主鵲巢鳩占?莫不然也是某種流派,非主題流派?原生態流派?火熱的浙江老板比了我的冷,也許會跟火熱的她協調。我和她之間顯然是冰與炭的永恒的不協調。我倆遲早是要分手的。她還年輕,小我四歲,才二十六。愿他們和和美美吧。

鄰居素來敬重我,但看我面對家庭變故竟然無言,把我連個武大郎也不如的詫異滿滿擠了一臉。鄰居后來跟人說:我老婆衣服都是浙江老板給的。我養不起老婆。我不是男人。

我知道:妻子衣服都是她自己買的。說我不是男人,是指我沒有武大抓捕西門歹徒的勇氣,不是說我養不起老婆,抑或生不出孩子。一般人確實難以理解我當時的大度和寬容。

自鄰居,自認識我倆的人始,關于妻子紅杏出墻我不及武大的緋聞不脛而走傳遍小城,連我的學生上課也拿課本擋了腦袋嘰嘰咕咕。

師道尊嚴,文人清高,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士可殺之,不可辱之。于是,我在小城無法再待,便背了電腦和鋪蓋,拿了從妻子梳妝臺抽屜里翻見的一點兒錢,大笑了告別小城。

雖然大笑了走的,我卻自那天起就越發憂郁了。

夏日,太陽也勤快,剛八點就熱火朝天跑到窗戶口。我是讓熱醒的。底層按說涼快,卻自生一種憋悶,多長了層皮肉那般緊繃繃的。

剛卷了鋪蓋,紫米打手機,讓上去洗臉。到紫米家頭天,我們雙方就約定俗成了我飲食起居方面一些規矩:吃飯,自己解決;洗漱,在客廳小衛生間,有淋浴,也可以洗澡;解手,我自覺了去院里公廁,一次也沒用過小衛生間,紫米兩口子也知道我去公廁,我的自覺符合他們意圖;晚間就寢前的文娛生活,紫米跟葛朗臺倒是都請我去客廳看電視的,可我知道,紫米是誠心的,葛朗臺是讓的,我一次也沒去。

洗了出來后,紫米請我去客廳一個大些的門里用早餐。這是紫米家第一次請我吃飯,推脫不過,就去了。門里是個極大的餐廳,約有三四十平方米,地面、墻面、吊頂都是粉白色,幻紫的頂燈和幽綠的壁燈便于白里吐出一分恬淡。大餐廳里還套著個小餐廳,裝潢用料極為考究,以紅黃兩色為基調,顯了華貴,也顯了低俗。跟紫米小餐廳入座后,紫米說,整個別墅都是她領料裝修的,就讓葛朗臺這兒做了回主,就做成了這模樣。

保姆端來早餐。紫米說,他不在,我們吃。

盡管肚子很空,我紳士地抹了果醬吃了兩小片面包,小口啜了一小杯鮮奶后,就不再吃。我維護著自己尊嚴。還有一小盆浮了油花的拌湯,一大盤擱了蔥花的烙餅,估計盆里盤里物件都塞進肚子我也不一定會飽。這些天來我就沒飽過。

在紫米一家人眼里,我除了小城衣著,還有著作家光環,他們不知道我差不多一文不名。至于到我底層的維納斯之輩,紫米肯定認為我買了新家具就會像小區里那些扔掉它們的主人那樣毫不憐惜地再把它們扔掉。

謝過紫米,我出去找工作。

門口碰到啞巴女孩,跟她打了個招呼。雖然沒飽,也是幾天來第一頓正常飯食,我招呼打得蠻有精神。

售貨車邊冷冷清清,陽傘下,她靜靜坐著,老頭靜靜修鞋。她又沖我笑了,拿了張市晚報給我。我在她這兒買過一次晚報。我給她錢,她不要,眼睛告訴我,報紙也是我買方便面酬勞,跟那袋榨菜一樣。

小區一帶人很少,小區旁有兩家商場,小區里又有超市,我奇怪她為什么要這兒做生意。我說,姑娘,換個地方吧,這兒掙不著錢的。

修鞋老頭嘆了口氣說,這孩子可憐見的。她爸是民工,蓋這小區時,出事故,沒在這兒了。沒得慘,好好個人砸成肉餅。媽氣病了,也沒了。她是跟她爸,在這兒做伴兒哩。

啞巴女孩依舊不吭氣,垂了頭,揪了只衣扣揪來揪去,睫毛上就揪出了幾顆淚珠。碎花陽傘下,那淚珠也碎,圓,滾來滾去。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跟女孩距離一下子拉近了。我也嘆口氣,什么也沒說,摸出張十塊票子扔她柜上,扭頭就走。

錢,大哥,錢。是女孩在說話。她不是啞巴。她追上我,把錢塞進我口袋,說,我不要的。大哥你也沒錢的。

悵然望了女孩背影,我大聲問,你叫什么?

女孩返身回走幾步,笑笑,是苦澀的笑。等把苦澀的笑擠在耳朵邊時,臉上又綻出笑,是燦爛的笑。她晃晃留著短發的腦袋,擠擠眼睛說,就叫我啞妹吧。我爺爺說你背后叫我啞巴!哼!你夠壞的!

我這才發現,啞妹很美。啞妹燦爛了笑,淘氣了笑,像只小靈雀。我們小城外就是大山,山里有很多小靈雀,拇指那么大,燦黃的背,雪白的腹,粉紅的腳,一高一低飛,極快極高,飛累了,就落地上蹦,唧唧喳喳蹦來蹦去。喜歡人,人越多蹦得越歡鬧,人走近,就噌地飛了。

后來我知道,啞妹叫丫妹,父母雙亡后,就吃住在修鞋老頭家,叫老頭爺爺,叫老頭老伴兒奶奶,跟老兩口相依為命。爺爺做了個售貨車給啞妹,啞妹白天跟了爺爺修鞋攤子賣貨,晚上幫紙盒廠打工的奶奶做紙盒。我以后就玩笑了叫她啞妹。

坐公交車上,翻了晚報中縫廣告看。

中縫廣告辦得很糟糕,把我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神圣莊嚴的職業信息,與某淑女征婚一次性根除性病電腦程控保您肛瘺痔瘡痊愈單元樓熱賣男內褲狂銷等等亂七八糟東西雜了,順溜兒排下來。我奇怪,編輯為什么不給廣告分分類呢,譬如鴛鴦洲康樂園內衣中心什么的。

第十六版中縫總算有個滿意職業,是一家國有大型企業總經理工作部副主任。在隨了車子搖晃不時擠進眼睛的性病內褲中匆匆看了所列條件,我不僅全部符合,且有獨特優勢,他們要求這個崗位精通文秘,我又何止是個精通呢?按廣告上地址,很快在市中心找到了這家企業總部。

總部三十層大樓,富麗堂皇,看得出經營不錯。我喜滋滋乘電梯去了十二樓人資部。

樓道休息處長椅上坐著四五人,從跟我一樣拘謹上,估計都是應聘者。一個站著的戴眼鏡的女孩見我打聽有多少應聘者,就咯咯了笑,其余人也跟了笑。一個男人介紹那女孩,說她是這里人資部負責應聘人員登記的。我趕緊把對女孩的不滿咽進肚里,誠惶誠恐對她說了我基本情況。女孩依舊咯咯笑,滿不在乎聽我說,滿不在乎給我一張表格,滿不在乎接了我極認真填好的表格。

時人資部緊關的門開了,一顆人頭門縫晃了一下,丟出一句話,下一個!女孩便把一個下一個讓進了門。那門又關了。

如此,到長椅上的人都進去都出來都跟女孩告別,已近午時。門沒再開,當然也沒叫下一個的我。

看我虔誠模樣,女孩說,先生,要不您稍候,我去說說,我們加會兒班?

望了那緊關的門,我趕緊說謝謝。

女孩卻趴了我耳朵嘀咕,您知道他們幾個為啥笑?我們單位招聘這個副主任純粹幌子,給上級領導看的。他們雖說跟您一樣是外來應聘的,可不知咋七扭八岔都明白。光內部有頭有臉的兩巴掌數不完,還登報向社會招個狗屁聘!人們說,最有臉的是我們這個區黨委書記兒子,二有臉的是區政府秘書長女兒,可那秘書長連襟又是市委副秘書長,這就難說誰最有臉誰二有臉。老總們也說不好,就日鬼了個社會招聘。所以呢,您吶,我看聘不聘吧。

我肚子涼了半截兒,外頭到底報了多少呢?

女孩說,外頭就你們幾個,內部多,有二十來個。今兒上午面試外頭的,下午晚上面試內部的。

我說,他們幾個不知道嗎,知道了還來?

女孩笑道,萬一呢?萬一爭不出個高低,情況就會變,變得萬一呢?

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我不想扯這個蛋,便辭別了女孩。

剛進電梯,見人資部門開了,幾個衣冠楚楚的人出來,招呼女孩去什么酒店,說有飯局。

擠上公交,玻璃里望了那總部樓,我壞笑了想,狗日的,哪天塌呢?

一家小飯店花兩塊錢吃了碗面后,有了精神,翻了晚報,又看到一份比較好的工作。一家私企,叫蓬萊綠色食品有限責任公司,要個文秘。條件不高:大專以上文化程度,懂電腦,通英語,男女不限,月薪兩千,它酬面議。兩千工資和還可以面議的它酬極大誘惑了我。再說,吃飯坐車又花去了四五塊錢,我沒有更多時間去找更好的事做了。我必須馬上有事做,有工資,有飯吃。

公司在一所平房,經理辦公室門墻上掛滿了銅牌子,除了公司赫然的紅字名號外,還有什么食品衛士先進單位精神文明建設先進企業。推門進去,卻聽哎呀一聲女子的尖叫。尖叫出處的黑皮沙發上,是那已揪了沙發巾捂在臉上的女子,女子光著上身撩著裙子,女子身上是個也光著上身褪去半截褲子的男人。男人回頭看我時,我已重重摔門而去。

走出小巷,很餓。到家超市看看滿柜臺胖胖瘦瘦的面包,最便宜的也要一塊,掂對再三,沒舍得吃。

返街頭,夜色朦朧。車水馬龍間,突然一陣惡心,渾身乏力。路邊高樓大廈像要塌,搖搖晃晃;樓頂姹紫嫣紅像要飛,閃閃爍爍。

我趕緊叫了出租回家。跟司機說了地方,問多少錢,要十塊。嫌貴,想下車,又覺身子十分不好,就少氣無力說聲行,后座上躺了去。

院里靜靜的。底層也靜靜的。

躺行軍床上,百無聊賴,便看窗外。窗戶太小,只能看到紫米家對面別墅半截頂子和半截頂子后一點兒天空。這城市天空只有雨后藍,平時灰的。頂子也實在沒什么好看,跟紫米家一樣,也是個白頂子。小區別墅看外表,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建筑面積大小由頂子區別,最大的紅頂子,稍次的藍頂子,再次的便是這白頂子。紫米家一帶都是白頂子。我極奇怪小區建筑商怎么會想到用清時的官頂子來分開房子等級。許是無意巧合。

回視底層,一只淺褐色蜘蛛房頂布了張網。網布得匠心獨運。于頂面、墻面和那根直立的細管道上分別拉了根兒絲,組成個等腰三角形,這樣,就最大限度占據了那里空間,若圓形,則所占甚少。三角形里勾了邊疏中密的網,于中心到管道那個角上多勾了幾道絲形成條通道,蜘蛛就縮了頭伏于那角上。彈個煙頭去,其果然張了細長的腿移動到身邊管道后藏起來,那移動卻慢條斯理,顯然,安全上很自信。不時,一只肯定是吃了我血的黑胖蚊子掛網上。蜘蛛復出。角上靜觀。片刻,沿通道極迅速爬到獵物處,馕然大嚼。

一聲貓叫,我又看窗。一只肥肥黃貓隨叫聲踱了來,玻璃里白頂子和天空就換了極愣的貓頭。晶亮眸子盯了我,胡須間就齜出兩只尖牙,尖牙間就發出嗚嗚聲響。估計這家伙先前來這兒窺視過,沒準兒還偷偷進過這間底層,似以房東自居,對我不期而入甚為不滿。

瞬間,貓頭又換了兩條人腿,皙白細長的少女的腿。我目光由不得沿了那腿向上躥,就相繼躥到了白色裙上和裙底白色內褲上,覺了一處黑。我身子瞬間就蓬勃了,趕緊閉了眼。腦子里先閃出的是非禮勿視古訓,后閃出的是妻子離家日子。

大哥,是我。一只貓,我趕貓哩!

玻璃里是啞妹臉。剛才那腿是啞妹腿。啞妹蹲了,把頭歪窗臺上大聲跟我說話,笑著。

我很感激啞妹。這次病,多虧了啞妹。那天我一下出租車就暈倒了,醒來才知道,是啞妹叫了紫米,她爺爺,還有鷹鉤,把我送進醫院的。我在醫院人事不省了三天,啞妹一直護理我。出院后,仍無力站起,在底層躺著,到今天又是三天。紫米家保姆給我送飯,啞妹抽時照看我。我不好意思問起住院花費,估計也是啞妹和她爺爺替我付的。問了也沒用,我一時也還不上,我想等有了錢再問再還。

小小個中暑竟折騰了六天。營養不夠,太虛弱了。

出院那天,坐了葛朗臺車。車上,啞妹不經意說,她知道我是餓的。啞妹話音落下時,坐前排的紫米回頭看了我一眼,一臉驚詫。開車的葛朗臺扶扶墨鏡什么也沒說。我知道他拿屁股蛋子看我。我估摸我連脖子也紅了。

當了紫米面,特別是當了葛朗臺面,我很尷尬,手足無措。瞬間,我覺得全世界人都擠了眼睛看我,看寶馬車上的齷齪的我,張了嘴巴哈哈大笑。哈哈里,那寶馬便不是寶馬了,哈哈成一幢聳入云霄的巨廈。我也不是我了,哈哈成一個矮小逼仄的雞窩。妻子養過雞,磚頭瓦塊琢磨了一天琢磨出個雞窩,養的兩只雞只能進去一只,母雞進去了,公雞臥在雞窩頂上。

我寫小說,卻作不了詩,夢里作過詩,時間長了,記不得夢境,卻記得詩,好像是個弄周易的白胡子老者預測我前程,就兩句:萬卷破書裝門面,一斗谷糠填肚皮。醒來默念,覺對仗工整,亦有意境,且是夢來的,便得意地念與妻子,說我有詩人潛質,可惜教了書,寫了狗屁小說。妻子多少知道詩,特別是愛情詩朦朧詩,什么但丁《新生》,戴望舒《雨巷》。妻子嘴角立刻撇出極嚴重的不屑,她說我這不叫詩,叫順口溜,最多能算個楹聯。自那順口溜或楹聯,妻子就看不上我的小說。

斗米不折腰,嗟來拒食之。也許這就是文人一種酸吧,也可以說是自卑,也可以說是好面子,也可以說是陶公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的人格獨立。我不想讓紫米兩口子知道我拮據,盡管一斗谷糠填肚皮,我裝得人模狗樣。

我頭上所有光環那一刻都從半空掉下來,都乒乒乓乓叮叮當當碎裂了,什么作家,生活,體驗,寫作,小城衣著不拘小節,紳士地抹了果醬用早餐,維納斯們還要被扔回垃圾箱,呵呵,什么也不是了!一個窮人,一個窮到要飯地步的窮人,一個觍了臉鉆到富人堆里來的窮人!

葛朗臺豪華的寶馬忽地又小了,小成了逼仄的雞窩,雞窩里鉆了我。我汗流滿面,卻渾身發冷。

保姆開大門,啞妹噔噔走了來,敲我底層門。

我讓進啞妹,想了剛才偷窺,遮掩地笑笑,復躺了,沒說話。

幾天來都這樣,我極少說話,啞妹說。

我從啞妹嘴里知道了她曾經的大學夢,她爺爺曾經的市棉紡廠勞動模范,她奶奶曾經的村鐵姑娘隊隊長,葛朗臺的花,紫米的善和揮金如土的賭,小區里幾個別墅主人的發跡史,當然包括葛朗臺葛朗臺般的吝嗇和天才的房地產炒作。

從我極少的話里,啞妹知道了我的家庭離異,我的背井謀生,以及我的一些小說。

啞妹聽我作品里的悲劇和我現實的悲劇時,清澈的眸子上總是掛出幾絲憂郁,總是輕聲問,真的呀?為什么要這樣呀?不能不這樣呀?

她問時,我便覺了窗外天空應該很藍,藍得清凌凌,透亮亮,才裝得下她那顆純潔的心,那顆心里那塊美麗的圣地。

啞妹問我好些了嗎,給我倒了杯水。杯子還是維納斯,暖壺啞妹從她售貨車上拿了把新的。杯子啞妹也要給換,我不讓。我喜歡了維納斯,赤身裸體的,像此時的我,已無須遮羞布。

啞妹拿來份當天的晚報,說報上有篇說雍正的文章很有意思,坐在椅子上正要給我念時,紫米來了。

紫米后邊跟了好幾個穿著藍大褂兒的人,搬了寫字臺轉椅書櫥電風扇來,都是新的。

我趕緊說,小米,你這是干什么?老葛不又要說你嗎?小米,老葛,是我當紫米兩口子面的稱呼。

紫米說,哼,他算什么玩意兒。我說過,家里事兒我管。

藍大褂兒們拾掇了我那些破爛走后,紫米說,吳哥,你就安了心這兒養病。有你吃,有你喝,有你用,有你住。錢是什么?王八蛋!有了王八蛋,人就成了王八蛋。不是嗎?你看看,這院里有幾個不是王八蛋?吳哥是我筆名,作家證上就填了吳哥。

紫米粗口逗樂了啞妹,啞妹說,米拉姐,你積點兒德吧,何苦來得罪人。

紫米也笑了,吩咐啞妹我這兒有事兒喊她,就走了。

啞妹給我讀文章。讀了幾句,我便知是投給晚報的那篇雜文登了,心里便喜。不是喜文章發表,我這個年齡已沒了發表欲,是喜有了稿費可賺,不會挨餓了。

我打斷她讀,把下文接了朗朗背下去。

啞妹大驚。我大笑。

我笑道,作者是不是叫吳哥呀?呵呵,吳哥就是鄙人,鄙人就是吳哥。

啞妹也笑,粉拳捶在我身上,一個勁兒說我壞,說紫米都知道我叫什么,她倒不知道。以后,啞妹改口叫我吳哥。

時我手機響了,是發我雜文的晚報編輯打來的。也姓吳,沙啞聲音,估計五十來歲。說我稿子寫得不錯,文壇存

知己,相見只恨晚,約我晚上去家里一敘。

老吳住的很遠。一條幽靜小巷,小巷盡頭一所老院,老院里一株老槐,老槐下一口老井,老井顯然不用蓋了蓋子,蓋子上堆了雜物。

老吳迎出來。老吳極瘦,長面闊嘴,一副瓶底子眼鏡架蒜頭鼻子上,額頭汗津津也把襯衣領口袖口扣得嚴絲合縫,灰布褲子卻滿是皺褶,黑面布鞋趿拉了當拖鞋。

老吳見面就緊握了我手夸我那篇雜文,說后生可畏。

老吳拉我坐了,泡茶,水急,茶葉溢在幾上,三個指頭把茶葉捏回泥壺,褲子上擦了手,給我讓煙。

老吳點了煙,抽兩口就咳,咳得驚天動地。掐了煙,說,煙這東西,害人不淺,尤其是害我們這些碼字兒的。接著就說我的稿子:稿子發時,我把題改了。你的題是《雍正之正辯》,我刪了辯。這樣,反而更能突出你給雍正辯的意思。雍正之正嘛,落在一個正字上,就醒目了,到位了。

我這篇雜文,是就一些史學家對雍正奸險偽詐,殺兄屠弟,苛權專政,乃世路英雄的說法,列舉了雍正整財政,課農桑,倡荒墾,修水利,護國統,御外侵,強中華,為其正名。重點說了雍正吏治。康熙重明珠,乾隆倚和珅,都是于用人上出了毛病。而雍正則認識到了治亂安危寄于貪廉之舍用,臨政后針對康熙末年吏治松弛局面,清贓官,用廉士,克除了貪官橫行,國庫虧空,十室九寒狀況。文章最后說,康雍乾三帝千秋各具,然在為政者首重用人這點上,雍正高瞻遠矚,切中要害,是高于其父過于其子的。

老吳品著茶,來了談興:你這篇文章語言潑辣,文筆犀利,思想深邃,是借古諷今的,寓意很深刻。古是什么,古是鏡子;今是什么,今是今人的言行舉止;諷是什么,諷就是照鏡子,照照我們臉上干凈不,要不要洗。借故喻今,要婉轉些。可諷多好,投槍,匕首,拳拳赤子之心,躍然紙上,不是嗎?

老吳說時,鏡片折了頭頂日光燈,閃閃亮亮,額頭的汗津津也折了日光燈,也閃閃亮亮。

墻角烏黑。墻皮脫落。方桌寫字。條案置書。書堆旁一泥塑老牛,老牛背上坐了牧童,牧童吹了笛子。

接下來,我知道了老吳鰥居。老吳夫妻是大學同學,學校出來一起在晚報做編輯,其妻三年前謝世,無子。我覺了老吳日子苦。

告別時,老吳才作恍然大悟狀,問我哪兒工作,啥地方人。

我說眼下就靠碼幾個字兒生活后,老吳更緊地握了我手,連連說往遠了看,會好的。告訴我,我給晚報那個小品,他明天就編,后天見報。

第二天,我完全康復了,就跟紫米打招呼,胡謅了個單位名兒,說去上班。我不能老白吃紫米家飯,也不能餓著肚子寫東西,我得出去找工作,哪怕是苦力。紫米聽說我有了工作,很高興的樣子。

我沒再買報看廣告,也沒敢再花錢坐車,步行了在離小區三四站地的地方找到個建筑工地。

工地很大,臨街處拿白底紅藍兩道的編織布幔圍了。我在布幔邊找到了工頭。工頭姓杜,也穿了白底紅藍兩道的T恤,長了個很隆起的肚子,把紅和藍隆得凱旋門似的。

杜工頭聽說我是中學教師后,誠惶誠恐,一口一個吳老師,說他最尊重老師,老師是天底下最值得尊重的人,一點兒也不亞于最可愛的人,解放軍解放受苦受難的人類,可人類靈魂卻要先由老師啟蒙解放。

杜工頭安排我當了工地食堂管理員,把原先的管理員三貍子貶作采購。后來得知,杜工頭跟三貍子老婆有一腿,三貍子知道,當面不敢說什么,背后卻一喝酒就操杜工頭祖宗,把老婆打得鼻青臉腫。三貍子有次跟我喝酒,告訴我杜工頭不是什么好鳥,要我小心了他。

自此,我就在杜工頭工地上混飯吃。開始管食堂,后來又兼了杜工頭秘書,給杜工頭起草一些七短八長文字,用來應付城建消防質檢環保以及建設單位有關人員。那些有關人員在酒足飯飽之后都要帶走一份打印裝訂得像模像樣的有關材料,而這些杜工頭的女秘書是不會做也不屑于做的。看得出,杜工頭跟女秘書也有一腿。

一天,杜工頭要我給他女兒做家教,開車帶我去他家見他女兒。他女兒叫莎莎,高二,正當功課吃勁兒時,卻不好好念書,放了學就市里游蕩。杜工頭要我雙休日抽兩個半天做家教,除每月一千五的食堂管理員秘書工資不變外,每個半天另給我二百,還有五十塊交通費,讓我的來的往。

杜工頭家在西郊,跟我在東郊的小區反了個向。很不錯一棟小二樓。

莎莎很活潑,嘴里炒豆般蹦出的話跟她新新人類穿戴一樣活潑,一見面就說,不知是跟她爸爸媽媽說還是跟我說,哇塞,極品帥哥!就別叫吳哥了,就叫極哥了!極哥一百二十個放心好了,本姑娘一定聽從老爸老媽和極哥教誨,從今往后,下課不吃零食,上課不做小動作,團結同學,尊敬老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保證門門功課跟著極哥及格,考本,讀碩,念博,留洋,趕明兒一腔熱血一片冰心一息尚存地報效祖國,為中華巨龍騰飛獻出自己美麗的青春。

杜工頭嗔道,咋回事兒?咋老瘋瘋癲癲的?告訴你,吳老師可不是一般人,一般老師,是作家,是寫書的人!好好聽吳老師話!以后禮拜六禮拜天必須在家,聽吳老師輔導!

莎莎說,杜老板,您走您的,本姑娘這兒沒您什么事兒!您吶,就踏實了把心擱肚子里。不過,不是我說您,請什么家教,純粹惡搞,小兒科!說完,仍嘟嘟囔囔,塞了耳機聽MP3,一邊給我倒水,一邊變腔變調哼歌:學習學習再學習,我愛你,愛著你,沒有天,沒有地,就像老鼠愛大米……

杜工頭走后,我叫了莎莎去她書房開始家教。入座,我清清嗓子,正要開場白,莎莎卻湊我耳朵上悄悄說,嗨,極哥,你特像我們班一個男孩哎。他叫李杰倫,跟周哥就差個姓兒。看我不明白,莎莎嘿嘿笑,不知道周哥?嗨,你真老土哎,周哥就是周杰倫啊,我們都這么叫啊。李杰倫也帥,倒沒周哥帥,可作文酷,每次作文,老師都在班上念,還貼在學校網上,整得全班女生都喜歡他。哼,你別笑,可沒本姑娘哎。我早看出那小子不是什么好鳥。你猜猜,后來怎么了?后來啊,那小子網戀,偷了他老爸錢,也沒跟學校請假,就去九寨溝跟那個川妞幽會去了!好笑吧……

莎莎其實很單純。我的家教,她還是認真聽的。聽了大約幾周,成績便上去了。學習好了,有了自信,也很少外邊游蕩了。只是后來我沒法再給莎莎做家教了。家教時,她看我的眼睛潮乎乎的,我是過來人,這孩子早熟。再說,我也受不了莎莎毫無顧忌老緊貼著我身子,那種如蘭似馨的青春氣息每次都讓我想入非非。我實在也不是什么柳下惠。我只得跟杜工頭和他老婆說,莎莎沒問題了,自己能跟上了,自己跟上要比跟著人跟上對她好。杜工頭一高興,除家教費交通費又額外給我發了五百塊獎金。

在杜工頭那兒做到兩個月頭上時,我有了些錢。期間,晚報也寄來了兩篇小稿子稿費。區區幾十塊錢,卻讓我想了日后生計有著。如今稿費可憐,但只要我勤奮了,維持簡單生活還是可以的,當然,不是一天三包牛屎和老鼠屁。我知道,杜工頭給我的錢再多,我也得離開那兒,我不是老師了,就剩了個作家了,我得坐下來寫東西。

我找啞妹還我住院的錢。啞妹卻說,那錢是紫米墊的。紫米不讓啞妹告訴我,說告訴了,就不認她這個妹妹了。紫米跟啞妹處得好。

這天晚上,紫米到我底層,她又寫了些小小說請教我。我最近一早就上班,很晚才回家,紫米見不到我,小小說攢了一大摞。

看得出,紫米刻意打扮了下來的,連雀斑也看不大清了。我覺得,紫米還是挺耐看的,雖然額頭高了些,眼睛細了些,嘴角翹了些,皮膚黑了些,但這些個零部件組裝在一起卻顯得極和諧,既各安本分,又相互幫忙,便整出一張嫵媚的臉來。紫米也愛笑,笑時,嫵媚里便有了燦爛,便顯了俏麗,便嬌憨可人了。

看了紫米兩篇作品。說實話,比先前大有進步,語言暢了,意境深了,也聽我指點了,將對話里不該有的東西搬遷了不少,合了小說之道。當然,除上述優點,我又給紫米指出部分缺點。紫米缺點太多了,主要還是表現在沒有把小說和戲劇寫法分開,如我前說,好多東西裝在對話里,好像只有人物對話才能包羅萬象,東西不在對話里就不在世界上了,就不是東西了。不知紫米跟哪兒學的這套數。估計誤人子弟的是莎士比亞。紫米太喜歡莎老先生劇作了,讀小說或許也當了莎老先生劇作讀,字字句句間要讀出對話來,以至于認為文學藝術的存在形式就是戲劇,就是戲劇里除了旁白天地人鬼都要從劇中人嘴里說出來的表現方法。有天晚上我去小衛生間洗澡,洗完出來,瓊瑤那部電視劇剛播完,紫米跟保姆正守了電視評論。劇情我沒看不知道,聽她們說法大概是一對熱戀的少男少女幾經風雨歷盡坎坷終成眷屬。紫米臉上跟片尾疊了演職人員字幕的主人翁臉上一樣洋溢著幸福的笑,卻說莎士比亞要是寫,肯定不會這么寫,要么讓男孩死去,要么讓女孩死去,反正得死一個,死時說一大通撕心裂肺感天動地的話,人們才愛看,才會看得抹眼淚,而只有抹了眼淚,才是好電視劇。

紫米坐床上,行軍床很軟,身子由不得陷于床心,卻拿胳膊把腦袋撐在床邊寫字臺上,盡量離我近些。她蹙著眉,很認真聽我說話。

看紫米東西太累,我實在沒心情看第三篇,就掏了錢給她,要她把住院費和兩個月房租一塊兒算了。我一再感謝紫米對我的照顧。

紫米極不高興,抽了張五十的算房租,剩下的摔桌上,說,你以為你是誰,王老五啊?你以為我誰,老葛啊?像他那,一個鋼镚兒捂出倆來?

紫米說著,不知怎么就哭了。紫米給我講了她和葛朗臺的故事。這是我們第一次長談。

紫米讀大學時認識了葛朗臺,在學校組織的大學生與企業家聯誼活動上認識的。整個聯誼活動會套會,茶話會后酒會,酒會后舞會。舞會上,女同學都讓企業家邀去了舞池,客座上紫米形單影只。紫米發育晚,時該凸處沒凸,該凹處沒凹,加之雀斑,抑或再加之幽暗中面部組裝效果出不來,便沒人理睬了。燈光樂曲里,望著女同學一個個顧盼生姿千嬌百媚,紫米便覺了傷害,一種刻骨銘心的傷害。如果說紫米不是弄文學的料,那么,恰恰是弄工科的料。紫米大二時就過了英語六級,擔任一門基礎課兩門專業課課代表。紫米自尊心極強,紫米認為,她因了學習好在班里乃至系里同學中所獲得的崇拜在舞會上也該同樣有才對。紫米忿而離場,走到門口時,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士很有禮貌地邀她跳舞。那男士就是葛朗臺。葛朗臺的出現讓紫米自尊心得以滿足。二人跳了一曲后,回客座坐了。喝著果汁,葛朗臺自我介紹,侃侃而談,談他的木匠出身,瓦匠后學,五千塊起家,二十萬資本發跡,第一次炒房子把院里的個破廁所也拿曲尺仔細量著跟買主討價還價等等,居然談得紫米興高采烈起來。于是,就有了二人一次兩次以致無數次約會。

第一次,葛朗臺送了紫米一束油菜花。他家門口農民菜地里拔的。好在紫米專心學業,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花店,看那花兒,綠莖噴翠,金蕾吐艷,倒也喜歡。

第二次,葛朗臺送了紫米一把五色椒。他自己盆里養的。剛掛果,五顏六色蠶豆般大的小辣椒像卡通里珠瑪公主戴的小尖帽兒。紫米也喜歡。

第三次,葛朗臺拿來一堆酸刺子。進山買石材讓石材商砍的。酸刺子,野生植物,學名沙棘,亦俗稱黑刺,酸柳,酸溜溜。枝干遍布棘刺,葉子條形,似柳葉,花開早于葉生,果實肉質,球形,直徑五至十毫米。秋,果熟,始為黃色,霜凍后,呈橘紅色,汁多,味甘酸。葛朗臺在紫米宿舍詳盡介紹了以上關于酸刺子的資料,勾得一屋子女同學包括紫米直流口水。葛朗臺走后,大家蜂擁而上搶了吃,吃得張張臉花紅柳綠。花紅柳綠后紛紛覺了倒牙,唏唏溜溜聲不絕于耳。唏唏溜溜后女同學們便罵葛朗臺小氣,便告訴紫米光學校門外一條街上大小花店就有四五家。紫米面子上很是下不來,當了同學給葛朗臺打電話,氣咻咻轉告了同學說的關于花店及送花的學問。

于是,第四次見面時,紫米終于收到了葛朗臺一捧康乃馨,里邊卻雜了一半向日葵。時紫米已在網上查過,也去幾家花店看過,熟知了各類花草各類語言,向日葵是向往、忠誠、光輝的象征,而康乃馨寓意基本上就是個愛字兒。于是,在一家門票一塊的老公園的一株老柳樹下,紫米閉了茸茸的眼,啟了紅紅的唇,嬌喘不已地獻出了自己的初吻。于是,在深夜紫米面紅耳赤捧了雜了向日葵的康乃馨回宿舍遭到同學訕笑時,因了那熱吻的怦然,美妙,奇幻,紫米一再強調了向日葵便宜是便宜,可比康乃馨更深遠。也于是,紫米對愛情婚姻希冀便滿是了忠誠,滿是了光輝,滿是了幸福。

然婚后一切,卻讓紫米失望。金錢沒有填補二人學歷差距,吝嗇加劇與善良矛盾,兩口子最終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葛朗臺移情墻外,有了彩旗,墻內倒將紅旗舉得更高,自己一如既往葛朗臺,到紫米身上,卻大撒把,紅頂子藍頂子里那些女性也沒紫米展活開心,紫米絕不是那個木板商女兒待遇,零用錢每次不超過六法郎。左鄰右舍白頂子主婦們不知就里,都夸葛朗臺是天底下再沒有第二個的好男人。

紫米寂寞無奈,便讀莎士比亞,便豪賭,便寫一周寫七八篇的那種小小說。

小區里很有幾個男人對紫米有點兒意思,紫米沒搭茬兒。紫米不是守身如玉,紫米是看見男人就覺惡心。

我不知紫米為什么喜歡我,不惡心我,只收個象征性房租就讓我住來。

紫米故事沒出我預料,但仍令我十分感動,欷 再三,嘆息不已。

不知該說什么,胸腔驟然涌出一股熱烘烘的憐憫,把紫米摟懷里。紫米也抱了我,哭得抽抽搭搭,一頭扎我胸口。我們緊緊抱著。紫米的體香、體溫很快刺激了我,我將擁抱由純潔轉向原始,越抱越緊,低了頭吻紫米頭發。發香淡淡的,幽幽的,帶著一股幾乎聞不出的淺淺的汗味兒,沁入鼻腔,終于把我最后一根禮義神經扯斷,我喘著粗氣扳了紫米臉去找紫米唇。我發現,紫米臉紅撲撲的,滾燙,眼睛熱辣辣的,也滾燙。在紫米閉了眼微張了唇顯然讓我吻她時,我手機響了。一個生疏號碼。

電話是晚報一位姓廖的副總編打來的。問我記不記得報社老吳后,告訴我,是老吳給他介紹了我,又問了我基本情況,要我明天有時間的話去見見他。

可能是跟我約稿吧。我跟紫米說。

紫米不說話,仍伏我懷里,摟了我脖子,閉著眼,等著我的吻。

時,老吳謙謙君子樣兒現在眼前,我邪火已敗,想了自己為人師表。

我輕輕推開紫米,說,謝謝你,紫米,你很好……我不能的……我們不能的。

紫米眼淚刷地涌了出來,起身拿了稿子,低著頭揉著眼睛默默走了。

紫米肯定是覺了羞,盡管是我主動的。

睡下。熱。開了電扇,還熱。輾轉反側間,我狠狠咒罵,咒罵自己肯定是荷爾蒙多于一般人,剛吃三天飽飯就思淫欲。

我把人品和文品聯系得很緊密,甚至看做一回事兒,盡管我也知道雪萊在性準則上對自己的豁免,薩特給偶然的愛的兩年租期。我總認為,無以立身,則無以問道,無以問道,則無以為文。

次日上午,跟杜工頭請了假,如約去報社找廖副總編。

廖總看上去與老吳年紀相仿。廖總說找我的意思是報社要招聘一批采編人員,老吳就推薦了我,說我底功厚實,思維敏銳,一定是個好副刊編輯。廖總說,他看了我發在他們報上的兩篇短文,文雖短,長已盡顯其中,老吳所言不謬,報社決定錄用我,無須參加應聘考試。廖總遞給我張表,說如果愿意,填了表,明天即可上班,三個月試用期。

雙手端了表,心頭一熱,淚水奪眶而出,吧嗒吧嗒掉表上。印表的紙薄,手抖得厲害,那表就從中心濕出的一片圓處下沉,開裂,裂作了兩半。

自打離開小城,貧病交攻,饑寒交迫,寄人籬下,真應了那兩句我叫詩妻子叫順口溜或楹聯的說法。因了生存,落魄到給民工當火頭軍,給杜工頭做男秘書,想方設法給杜工頭打民工嘴里摳銀子,冥思苦想幫杜工頭方方面面充胖子,要不就是守著莎莎做家教差點兒犯采摘祖國花朵的逆天之過。如此境遇,一傅眾咻,哪里還有什么時間什么心情什么腦水什么靈感去什么作品什么純文學呢?只有寂天寞地,行尸走肉。

也是作家的廖總看我激動,也激動起來,說了一通如今純文學作家艱難,純文學創作艱難,純文學刊物包括純文學報紙副刊也艱難后,不知是問我,還是問他自己,聲嘶力竭道,還寫嗎?寫什么呢?怎么寫呢?寫了干什么呢?

廖總肥臉細眼黑膚,時瞪了眼,眼里便多了白,便越發顯了膚黑,黑里帶紫,便瘆人。

填了廖總給我另拿的表,告辭。我說,這下好了,明天就能跟老吳一起工作了。

廖總看看我,眨眨眼,淌出幾滴淚來,說,老吳死了,前天死的,肺癌。老吳是在病床上推薦你的。他一輩子忠厚,不說假話,我信。老吳沒能知道你來啊。

我是從報社樓里搖晃出來的。

中午下班時間。三四十米長的不銹鋼自動門外停滿了各色各樣的小車。有顯然是編輯記者的人讓顯然不是編輯記者的人讓進小車。小車開往四面八方。小車屁股后噴出或藍或灰或白或幾乎看不見的尾氣。

翌日,我便打杜工頭處跳槽,在報社副刊部上了班。

副刊部主任人稱老太太,看上去有五十歲。后來知道,她不到四十五足齡,老太太是報社人送她的外號,因她經常引經據典評說某某人某某事某某觀點如何如何而得名,全稱是碎嘴老太太。人們自然背后用全稱,當面用簡稱。老太太以為尊重她,一向很響地答應。老太太對世間一切都看不慣的樣子,且有著言簡意賅的評論。老吳死,她說聰明一生,愚忠半世,許是說老吳不該春蠶到死絲方盡這么個死法兒。廖總人,她說臨事省身,克己太過,許是說廖總不該紅紫成泥泥作塵這么個貼上自個兒的憂國憂民。老太太自己,她說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便是說她一輩子也發不了大財,尤其跟了廖總這么個嚴于律己的分管領導,副刊部弟兄們就是個兩袖清風干瞅著什么記者部廣告部那些家伙們腦滿腸肥了。我來報社,她干脆說人到無求品自高,物欲,名欲,官欲,你必有其一,才來應聘,才不甘于做你那清清貧貧自自由由的自由撰稿人。有欲,混跡于這欲世剛強得了嗎?剛強不了,能成啥大事兒呢?所以,用不著沾沾自喜,哭的日子且后頭呢。

老太太其實是個很不錯的老大姐,其所言非其所為,說的多反話,骨子眼兒里跟老吳廖總一樣正統。

一天,我跟她去縣里采訪,準備寫篇報告文學報道當地一位在安置殘疾人就業上頗具善心的私企老板。采訪是總編親自安排給老太太的。

老板有個很特別的名字,史五十二,說是史家三代單傳,他爹五十二上才有的他這根兒獨苗,是心肝肉蛋了叫的。史五十二在闊綽的總經理室接待我們,縣長也陪了在座,紫果紅提臍橙椪柑,時令水果擺了一茶幾。

縣長哈哈笑著就史五十二名字解釋了一番后,史五十二開始介紹經驗。他的介紹也像水果一樣時令,搭建企業和殘疾人雙向選擇就業交流平臺,開通殘疾人就業和再就業多種渠道,對殘疾人事業全方位關注全方位開拓。他說他和他的企業在縣委縣政府正確領導下在上述方面傾力而為投入甚多,最后用關愛生命健康和諧八個字總結了他和縣里的善舉。

午間就餐,酒至半酣,史五十二說開了段子,一個接一個,一個比一個葷。說實在,段子還有點兒情趣,粗而不俗,舉座噴飯。

史五十二說得興頭,酒也喝得興頭,不一會兒酩酊大醉,便罵縣長。說縣長跟他老同學,見不得他發財。說縣長搞什么狗屁愛心工程,拉他墊背。說就這么墊下去,過兩天連他廠子大門也得豁牙露齒。說你當你官兒,我發我財,礙你啥事兒。

縣長便笑,笑史五十二一毛不拔,那笑卻多少有些不自然。

史五十二女秘書一個勁兒給史五十二使眼色,其哪里省得。

時一盲丐入。史五十二看那盲丐,不知想了什么,結結巴巴說了個段子:鴨子和螃蟹賽跑,同時到達終點,難分勝負。兔子裁判說,你倆要不來石頭剪刀布吧?鴨子大怒,黑啊,算計我,我一出就是個布,它一出可就是剪刀!說完,喝退盲丐,不見半點兒善心。縣長倒摸張票子,叫自己秘書去給盲丐。

老太太見狀,想想,也說了個段子:蜈蚣被蛇咬了。青蛙大夫診斷,為防毒液擴散,須截肢。蜈蚣跟青蛙說,幸虧我腿多。青蛙安慰道,兄弟,問題嚴重得多,想開些,你以后就是蚯蚓了。

史五十二聽得嘿嘿笑,笑間掏出票子塞到縣長口袋里,說哪里要領導破費,又接了個段子:什么是驕傲,牛唄。什么是謙虛,裝唄。什么是勤儉,摳唄。什么是奉獻,傻唄。什么是政績,吹唄。

事先,稿子商定由我執筆,老太太改定。回來我把稿子寫好給了老太太,卻好幾天不見老太太說什么,也不見稿子見報。我問她,說稿子可是總編安排的。

她笑道,老板、縣長其行不端,你沒發現?我知道總編跟那縣長熟,可新聞的生命是真實,面對真實,誰敢說什么?

事后,的確沒見總編檢點稿子。廖總得知此事,直夸老太太,說我們副刊部就是要有股子文人正氣。

不久,總編找我談話。

總編很大個頭,我不得不仰視。報社周例會上我見過一回總編,極嚴厲的樣子,是不點名批評一個記者,說那記者拿采訪對象紅包,且不止一次。底下的編輯記者們卻不在乎那嚴厲,三三兩兩說笑自己的。看來此風久矣。總編真的不在乎會場秩序,一片嗡嗡聲里說著什么仰可對蒼天俯可對黎民平可對良心。

總編說我到報社應聘以來,老實本分,表現不錯,給副刊編的稿子,自己寫的稿子,尤其是我那篇熬了個通宵的五千字的反映官僚主義的諷刺小說,顯示了很深的素養,很強的實力。為了加大人才整合力度,更好培養人才,出名記者、名稿件、報社的拳頭產品,決定調我去記者部當記者。

我接受調動致謝告辭時,總編拍拍我肩膀呵呵了說,小伙子,其實呢,我是擔心你在副刊部學不好。一幫子酸文人,可天底下數自己個兒高!窮酸!再次呵呵了后,又嚴厲了臉往深了說,廖總那人,還有你們部主任,我也不多說,你大概沒看過他們寫的東西,哼,要放過去,典型右派。反右也不是都不對嘛,右派還是有的嘛,多多少少總是有的嘛。

于是,我便到了記者部。

報到當天晚上,就讓部里請去喝酒,市里一家五星級酒店。我從沒進過那么高檔的酒店,連路也不會走,座兒也不會坐了。

我一個聘用人員,打工崽,居然讓正式記者們讓在了記者部主任旁。記者部主任姓楊,兼著編委,大家叫他楊委。

楊委祝酒詞卻比副刊部窮酸們還要酸:今天,我們記者部蓬蓽生輝,一顆璀璨新星冉冉落在了記者部。這顆新星,即作家吳哥是也!楊委捶了我一拳,以示親熱,吳哥作品,真真大家手筆,哥兒們日后皆當拜讀,拜讀了就知何為力作,何為大作,何為大作家了!舊戲千篇一律:公子家貧,小姐癡情;嫌貧愛富,岳丈不準;公子落難,小姐贈銀;公子高中,好夢終成。雖戲戲如此,可人們就愛看。為啥,我以為是詞兒好,也就是文章好。現在有那文字?有那字字珠璣的文字?沒了,整個兒烏七八糟,除了炕沿上,就是褲腰帶下。大家別樂,不是嗎?而我們吳哥的文章呢,就是那字字珠璣般好!所以然呢,我們記者部有吳哥,將別開生面,將蒸蒸日上,將如日中天!

看來,這個楊委肚子里沒幾部小說,也不懂何為文學。我打斷他話,舉杯同敬,在眾人掌聲里說楊委過譽,愧不敢當,承蒙厚愛,還請各位老師日后多多關照的話。

人們卻哈哈大笑,有人問我,你也叫他楊委?

楊委也哈哈,指指自己褲襠,告訴我,楊委非楊委,乃陽痿也。狗日的們看我人好,盡拿我開涮!

眾人笑作一團,觥籌交錯,酒宴氣氛也至高峰。

在記者部待了一段,我才發現別有洞天,遠非副刊部可比,無怪老太太說這里腦滿腸肥。記者們熱衷于跑會議。最吃香的是企業特別是私企的會,會會有紅包;次之是市里各廳部委局辦的會,一般都有紀念品拿,稿子也由辦會者事先擬好,拿回來給擬稿者掛個通訊員頭銜,在通訊員名字前填上本報記者某某就算交差;最不吃香的是市委市政府的會,僅僅能混個肚子,一般沒有紀念品。因了總編其身不正,報社從上到下風氣極糟。

大和尚敲鐘,二和尚念經,掙下貢獻大伙分。楊委的確好心性,不一人貪,公公道道當著洞天住持,大小會議余缺調劑,把記者們都安排得桃紅李白。

跑了幾個會后,我也很有了幾個錢,一天便回請了楊委們,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后,我突然想起杜工頭來,杜工頭對我不錯,滴水之恩當涌泉,便給杜工頭打電話說請他吃飯。杜工頭說話卻帶著哭腔。問他怎么了,說莎莎丟了,丟好幾天了。

聽他說,我也著急,打車去了他家。

杜工頭只穿個花布褲頭,開門讓進我,卻自熱鍋螞蟻似的客廳里竄來竄去。他老婆沙發上坐著,恨恨看著他。多日不見,杜工頭肚子隆得越發厲害,行走竟有些不便。

杜工頭終于坐下,擦著胖頭上汗,摸著臉上青紫的傷,跟我說了莎莎情況。

莎莎考高三,差五分落榜,心灰意冷,復又游蕩,卻不似先前,三天兩頭問杜工頭要錢。杜工頭說娃兒心情賴,花就花哇。誰知道莎莎是泡歌廳,隔三差五夜不歸宿,白天回來,酒氣沖天。一天夜里,他把莎莎從歌廳拽回,狠狠揍了一頓。第二天起來,卻不見了人影。滿世界找,歌廳酒吧網吧找遍,也沒找著。找的當兒,他竟讓幾個青皮后生打了。

杜工頭老婆說,吳老師,你叫他照照鏡子,瞧瞧自個兒那德性,以為狗窩里能爬出金錢豹哩。娃兒就是跟他學壞了。娃兒學習好,娃兒能走?天殺的,槍崩的,缺了他家祖宗八代德。娃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他拼了。

杜工頭訕訕道,吳老師,這他媽的不是叫人引上黑道,能上哪兒?

我勸他不要太著急,說莎莎心地不壞,不會走到那步。心里卻也虛虛的,跟他好一頓臭罵了時下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我請了兩天假,同杜工頭一起找莎莎,腳脖子跑細了,也沒見莎莎影子。

日后幾天里,我只要有機會去歌廳酒吧那類地方,當然是讓人請了去,都注意莎莎蹤跡,毫無所獲。

該說說我的墮落了。到報社后,免不了燈紅酒綠應酬。初去歌廳,我很純潔,維系著我人品文品的理論,保持著正人君子模樣,淡淡唱兩首歌,便自坐了抽煙,品茶,決不染指什么小姐。后來,就近墨者黑了,學了跳舞,學了跟伴舞小姐打情罵俏,也乘沒人注意時把小姐摟得緊些,閉了眼體會那異性身子上氣息。要去酒吧,更能放得開些,酒蓋了臉,公然把手伸進小姐衣服里揉搓。

我知道,我墮落了。開始那么做,還有點兒羞恥心,能想起自己為人師表身份,想起老吳廖總老太太。之后,便想不起了。墮落原因我也找過,一是人們說的男人有錢就變壞。盡管不是我埋單,但不管誰埋單,從理論上說,那時那刻支配于我的那些錢本質上就是我的。二是我久不碰女人,荷爾蒙蓬蓬勃勃耐不得清閑,屬正常生理反應。

很奇怪,每次墮落,當時無所謂,可只要回家碰上啞妹,就想起廉恥二字,想起,就覺了愧,覺了羞,覺了自己不是人了。

啞妹什么也不知道,見到我,依然忽閃了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笑,笑依然從那小巧的嘴的角落擠出,依然擠在同樣小巧的耳朵邊。

一天,啞妹問我工作累嗎,要是累,就注意休息,注意吃好一些,晚上寫東西也注意了不要寫得太晚。說時,眼睛黑亮亮的。說完,拿個粉色小塑料袋給我裝了好幾袋榨菜,就是先前給我的那種涪陵牌的,卻是一塊錢大包裝的。

接了塑料袋,覺得沉甸甸的。

我恍然大悟,我愛啞妹,啞妹也愛我。

我卻很快自責,啞妹小我整整十歲!啞妹叫我吳哥!她是我妹妹!我竟能有這想法!

啞妹小,不懂事。我呢,而立的人了。

我便以為自己不僅不是人了,連禽獸也不是了。

我應該像我要求的底層窗外的天空,很藍,很藍,藍得清凌凌,透亮亮,才裝得下啞妹,才配給啞妹當哥。

我從心里死死封閉了我對啞妹的愛,也死死拒絕了啞妹對我的愛。

自那幾袋榨菜,即便去燈紅酒綠,去墮落,我也固守著最后一道防線。

大約因莎莎去杜工頭家的十天后,杜工頭給我打電話,手機里一迭聲哈哈樂,我就知道莎莎找到了。果然,莎莎找到了,自己回的家。杜工頭說,莎莎說去了村里她姥姥家,說心里煩,散心。他也讓老婆給娘家打了電話問,的確是去她姥姥家來。杜工頭說找我說個事兒,撂下電話,抬腿就到了底層。

杜工頭一屁股蹾進轉椅,轉了好幾個圈兒,才停下。啪地點上煙,吐了一串煙圈兒,才神秘兮兮說,吳老師,想不想掙錢?

我笑道,想啊!趙公元帥,誰不敬?

杜工頭也啪地給我點上煙,說,那就成,那就成,那咱就說事兒!

原來,有個姓孫的老板錢多得不知怎么花了,就想起了寫小說出書當作家。寫了好長日子,稿紙撕了一堆,也沒寫成幾個字兒。又讓秘書電腦上打,他口述,述了好長日子,秘書腫了指頭肚子,也沒述成幾個字兒。他就四處托人打聽捉刀的,也托了杜工頭,杜工頭就找了我。杜工頭說孫老板說了,工農商學兵啥題材都成,東西南北中啥風格都成,只要寫得讓人愛看,傳了看,手抄了看,千人萬人看,就成。小說出版后,他可給作者千字三百的稿費。杜工頭說,孫老板還說了,小說至少要寫到二十萬字,少于二十萬,每少一萬扣一千塊,多于二十萬,每多一萬獎一千塊。

我動了心,說,行是行,可我沒寫過長篇啊。

杜工頭笑了,只管寫,好了賴了,書上又沒你吳老師半個名兒,操那心!

于是,我告假躲底層整整二十天,寫了部二十多萬字的言情小說。小說寫得不倫不類,自己也不知道想說什么,說了些什么,只是照杜工頭說的只管寫,整日里汗流浹背,昏頭漲腦。

期間,啞妹常來看我,看電腦屏幕右邊那越縮越短最后縮成一根線的滑塊兒,看時,伸了舌頭,越伸越長。啞妹岔行隔段看,偶爾看到寫性處自羞紅了臉不再看,所以,她最終也不知我寫的什么。其實,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寫的什么。那種東西,我寫也慚愧,能讓她看嗎?我雖鎖了心,鎖了對啞妹的愛,卻更覺啞妹純潔美麗,像一條清澈見底汩汩流淌的小河。我沒有權利污損她。

紫米也來看了我幾次,天天叫保姆給我送飯。我把房租加到五十,還交了伙食費,吃個心安。怕紫米不要,直接跟葛朗臺說的。紫米自跟我有了那回,也不好說什么,就要了。

上班后,楊委叫我跟他下縣采訪,說沒我這大筆桿子,他都快拉不開栓了。

出去我才知道,采訪純屬扯淡,楊委還真看重我,是叫我跟他一塊兒下去玩兒。

我們去的是我跟老太太上次采訪的那個縣。見了縣長,我很是尷尬。楊委顯然跟縣長熟,也知道稿子沒發的事兒,就說我丫環拿鑰匙,管柜子管不了銀子,說這回來,叫吳大作家好好弄個稿子,報道報道縣里亮點,他做主,回去一準兒發頭條。

縣長很高興,親自陪我們,還叫來那個史五十二陪,煙酒住行一概由史五十二埋單。縣里名勝古跡秀山麗水真不少,折騰了三四天才算完。

我不好意思,夜里擠時間,憑記憶把上次寫的縣里救助殘疾人工作的報告文學改寫成條消息。楊委看過,哂笑我認真,說他是請小姨子做伴兒——歪心,狗屁頭條,哄縣長玩兒哩,嘴里淡寡,出來打打牙祭而已。

臨走那天晚上,縣長和史五十二在縣里最高檔的夢蘭酒店給我們餞行。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史五十二酒又高了,又說開了段子,卻葷膩異常,不堪入耳。縣長就把酒店經理叫了來,擠眼睛,說能管住他。

酒店名字就是經理名字,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夢蘭一來,史五十二就不吭氣了。夢蘭說段子比他強。夢蘭說了個公公調戲兒媳婦的段子:

公公擔水回家,一只桶杵進了門,見門簾下兒媳婦腳,就停下問,他媳婦,捅進去沒?媳婦知道公公沒安好心,卻簾子里順了公公話說,桶進來一只,那只哩?公公一聽,以為媳婦說的也是個捅字,滿心歡喜,就說,捅進一回沒意思,要捅進二回,那甕才滿哩。媳婦接口道,爹,我知道哩,頭回捅,捅出個你兒我男人來,二回捅,這甕里就保管捅出個毛驢來哩。

眾人大笑,縣長笑得岔了氣,起身告退,要夢蘭史五十二好好款待,要我們好好喝好好玩兒。

席散。眾人噴著酒氣,去酒店地下室的歌城唱歌。一間裝潢雅致的大廳。

楊委歌唱得不錯。沒想到那家伙一個破鑼嗓子,能有那么標準的男低音。一首《深秋月芽兒》,凄切悲涼,纏綿哀婉,加了他東倒西歪扭動暗合了歌詞意境,竟把幾個陪唱姑娘唱得嚶嚶哭將起來。

史五十二指了夢蘭跟姑娘們笑道,不哭,不哭,你們哭,你們經理以為我舍不得小費哩。說著便掏一把票子出來,卻沖我咧嘴,表示心疼。我酒涌了頭,也沖他咧嘴,表示同情。

姑娘們接了票子,便分頭領我們去了大廳旁邊幾間小歌廳。

雖有幾分醉,可我知道,真正的玩兒開始了。我本不想去,可想了楊委,早聽說這家伙是花花太歲,怕他有想法,就隨了眾。

小歌廳很小,一只長沙發擺了,便顯得更小。屋角一盞幽幽壁燈,把房間也映得幽幽暗暗。

陪我進來的女孩打開音響關上門就撲我懷里,雙臂摟了我脖子,把張櫻嘴湊到我嘴上。酒蓋了臉我自然照舊墮落。女孩剛才唱歌,嗓音甜甜的,舌頭也甜甜的,伸我嘴里攪動,涼若錦緞,滑似游魚。我不禁緊抱了女孩。女孩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短衣,我便覺了她胸口那對鼓鼓的東西和東西中間的凸處。我開始粗重喘氣,更緊地抱她,摩挲了一段白生生腰身。她也喘了,讓我跟她去樓上開房間。

到了我荒唐極限,我自克制,放開女孩,沙發上坐了,點了煙抽。

女孩說,要不就這兒吧,也行的。說著就脫衣服,那雪白的胸脯便滾了出來,上邊罩了乳罩,乳罩看不清什么顏色,燈下朦朦朧朧。

是時,自有動物界就有的占有雌性的雄性本能讓我控制不了自己,又把女孩摟懷里使勁兒吻著。

可能是聽見我胸口咚咚打鼓般響吧,女孩說,吳哥,您放心,這里很安全的。

樂曲太響,我沒聽清,什么?你叫我什么?

吳哥呀。您不是吳哥嗎?我們經理說您叫吳哥的呀。女孩大聲說。

我聽清了。一清二楚,她是在叫我吳哥。

吳哥二字讓我震驚,酒自醒了一半兒。

啞妹叫我吳哥。我是啞妹吳哥。這是怎么了?怎么就一錯再錯呢?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呢?

我垂了頭,臉越來越燙,狠狠抽了自己個耳光。懵懵懂懂間,女孩變作啞妹,一人晃作倆人,兩人晃作仨人,眼里全是啞妹,啞妹甜甜叫我吳哥,很甜很甜。沁出一背冷汗,酒完全醒了,卻是那女孩音樂聲里吳哥吳哥喚我。

我使一把蠻勁兒,推開女孩,開門就走。

出門喊楊委,不見應答,就挨個推那些個小歌廳門,卻空無一人。我歇斯底里拽著褲襠大聲叫罵,陽痿!陽痿!狗日的,你出來!你狗日的個陽痿!這回,我叫的不是楊委,是陽痿。

楊委聞聲趿著拖鞋從樓上慌慌張張下來,邊系褲鏈邊問我怎么了,出什么事兒了。

我揪了他領口,當胸一拳,就把狗日的打倒在地。楊委也罵我狗日的,說我喝醉了,咋喝成這樣。

史五十二和夢蘭也慌慌張張從樓上下來。

史五十二扶起楊委。夢蘭看了躲在樓道角落的那女孩,問我是不是女孩服務不好。

楊委漲紅著臉,緊握著拳,盯了我看。

四目相對,我才想起自己身份和楊委身份。

我搖搖腦袋,想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楊委笑了,哈哈笑,跟史五十二和夢蘭說,這狗日的,醉了,酸!

十一

楊委狗日的真以為我醉了,沒記仇。第二天回市里,把史五十二給帶的一箱縣里產的啤酒,兩條煙,連同我,一并開車送到了小區。看了我底層,瞪了眼說,哎喲,大作家,就住這兒?你得趕緊弄套房子!

第三天,我寫的那條消息見了報,真像楊委吹的,發在頭版頭條,老大一塊兒。

樣報剛送到報社,楊委就叫我去他辦公室看。這是我到記者部發的第一個頭條,楊委直夸我。我正樂顛顛把報紙鋪辦公桌上欣賞自己大作,老太太打手機訓我,其訓如老太太一向言簡意賅,就四個字:明知故犯。

楊委見我紅了臉聽電話,就湊過來聽,聽了就問,是老太太吧?不待我回答,把手機接了去,惡狠狠說,種自己地!掃自己院!

不知那邊說了什么,楊委說,哎,我說老太太,你能不能積點兒德?你怎么就知道報道失實呢?要不失實呢?要不失實,那算誰的?

楊委很惱火的樣子,把手機扔給我,便出去了。

事情鬧得很大。楊委去找老太太。老太太說我稿子嚴重失實。楊委說,他跟我一起采訪的,可以作證,完全屬實。二人便找了總編。稿子是總編簽發的,總編簽發時便想起此事他先前曾安排老太太報道而老太太沒報道,是憋了火把總編室原擬的二條改作頭條的。是時自然向了楊委,便問老太太根據什么說失實。老太太說不出來個所以然,便說那史五十二和縣長看著不地道。總編便批評老太太憑印象出發,而且上次就是憑印象出發。老太太不服,便去找廖總。廖總火了,找了市委宣傳部長。總編見廖總上邊找人,也火了,便找了市委分管副書記,最后竟鬧到常委會上。市委派了調查組去縣里調查,結論是該縣救助殘疾人工作成績顯著,事情方不了了之。

楊委認為他勝利了,興致勃勃叫我出去喝酒。楊委喝多了,也有些賣弄的意思,說了一大套關于報社的學問。

楊委說:報社不是官場,卻是官場神經,所以,比官場還要敏感。可以把報社比作電話局機房。你想想機器后邊那千絲萬縷,千糾萬葛,千紅萬綠!眼花吧,頭疼吧,呵呵,那就是報社!官場一冷一熱,一動一靜……干脆說放個屁吧,都要通過那千千萬萬反映到報社。報社呢,聞了這大大小小的屁,就得做大大小小的文章。怎么做,就是學問了。比如說,咱們總編,你別看他好像連個人也管不住,連個會也開不成,那是大處落墨,那是大智若愚,那是學問海深了的外在表現形式。他整天考慮大事兒,顧得上那些個雞毛蒜皮嗎?顧得上那些個七零八碎嗎?比如這回吧。老太太懂什么?廖總懂什么?什么也不懂!你知道那縣長是誰?不知道吧?告訴你,我也不知道。我要知道,看你稿子時我就不會說你認真了,那稿子就輪不上你寫了,我早寫了。可總編知道,總編要是不知道,就不會給他發那個頭條了。學問就在這兒。報紙批評誰,表揚誰,什么時候批評,什么時候表揚,怎么批評,怎么表揚,批評到什么份兒上,表揚到什么份兒上,都是學問。

事后幾天,廖總和老太太見我都愛理不理的樣子。

我嘴上跟楊委說,工作人家縣上的確做了,人家做什么,我寫什么,能叫失實嗎?心里卻不得不承認老太太有理,就憑印象,就憑感覺,縣長肯定不是個東西,史五十二更不是個東西。

老太太說我有欲,欲盛,無剛,做不成什么事兒,想想也是,自覺無顏。隨后想了自己從小城出來這些日子,想了這些日子走馬燈般接觸的人和事兒,整日里恍恍惚惚,無心再寫一個字腿兒。楊委托關系幫我找了套單元房,很便宜的租金,我也懶得去看。

一天,杜工頭給我打電話,說我寫的那部書已印出。杜工頭拿了樣書,很晚了送到底層。

新款大十六開本。覆亞光膜封面。封面上女郎玉照隱隱約約。玉照上孫老板大名赫然醒目。

我木木呆坐椅上。不想看哪家出版社,不想知道是正式出版,還是非法出版。

杜工頭從提溜的大皮包里掏出厚厚幾沓錢,說是孫老板給的稿費。

掂了厚厚的錢,掂了同樣厚厚的書,不知怎么,眼前一黑,滿是金星。陡然間稿費和書飛起來,飛在房頂蛛網處,碎裂。碎片復聚,幻化。化作小城雜志的老主編,又化作長臉闊嘴的老吳。

我搖搖頭,伏在寫字臺上號啕大哭。

杜工頭愕然,想想說,嗨,吳老師,你真沒見過錢。這點兒錢算什么?往后照這么寫下去,那錢海了,還值當哭?

我晃晃悠悠站起來,一股熱血沖上腦袋,抓了書和錢啪啪扔在他頭上,大吼道,你,狗日的,拿了滾,滾!

杜工頭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裝了書,卻把錢撿起堆寫字臺上,一本正經說,吳老師,這事兒全怨我。稿費你還是要。不管咋說,咱勞動得的,不丟人。

我卻覺得丟人。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吳哥,一個教師,一個作家,這回,是徹徹底底墮落了,完完全全墮落了,無可救藥地墮落了。

十二

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下午兩點才起來。飯也沒吃,去上班,卻坐車過了頭,坐到了終點站。

下車看了站牌,好似來過。琢磨了方位,認定是上次去老吳家坐到的那個站,離老吳家不遠。心里不免漾出幾分傷感,便想了去看看老吳舊居。

想不起怎么走,打車比畫了讓司機找。司機左轉右轉找不著,不小心闖紅燈讓交警罰了款。司機很生氣,問我到底去哪兒。這才想起手機上有老吳約我去他家時發給我的地址,就翻了找。司機聽了門牌號數,更生氣了,說陳貓古老鼠,那地兒早拆遷了,正蓋樓呢。我連了罰款給了司機一張大票子,叫他就帶我去那蓋樓地方看看。司機馬上堆出一臉笑,又左轉右轉,不到五分鐘便到了。司機停了車殷勤等我,讓我盡管去看。

一棟蓋了半截兒的大樓,好像是用作商場。樓旁該是小巷盡頭和老吳院落。

院落已蕩然無存,只是那株老槐在,老槐下那口老井也在,井蓋不在了,井里填滿了磚頭瓦塊。

我從井里撿了塊磚,掂掂,想這磚該是老吳家磚,就拍去土,撿個塑料袋裝了。提溜了磚,走車旁,回頭復望老槐老井,駐足良久,才上車。

司機開著車,見我悵然若失,便小聲了問,先生原來這兒住?念舊?

我點點頭,說,是,是我老宅。

司機笑道,先生一看就是好人。念舊的人,一般說,都是好人。要是連舊也不念了,就算是心口搭了笊籬,爹娘也得漏了。

司機很饒舌,先生,您吶,看著像是個鬧文的人。

見我不吭氣,就認定了我是文人,說,這文人吶,呵呵,就是多愁善感。花開了,想為啥開,想得笑。花落了,想為啥落,想得哭。這一想啊,就想出好些東西來。想出東西來了,就寫出書來了。我們這些個沒文化的看了書呢,就也多愁善感了,跟了笑,跟了哭。其實呢,這笑的哭的,呵呵,不怕先生您生氣,都是假的,一個壓根兒就沒有的世界。可要是沒有這個壓根兒就沒有的世界呢,光是眼前這個世界呢,油鹽醬醋,吃喝拉撒,也就沒意思了。那壓根兒就沒有的世界,跟眼前這個世界,哪個是真的呢?也不知道了,好像你們文人編出來的世界倒是個真的。真的當了假,假的當了真,笑了,哭了,卻不知道笑的哭的是真是假。他晃著腦袋,有意思嗎?也有意思,也沒意思。

走出老遠,司機才問我去哪兒,說不好意思,光顧跟您說話了。

我點了煙,半晌兒才說回家。時已不早,也沒半點兒上班心思了。

到了小區門口,又沒回家心思了。卻想了杜工頭,昨天對他有些粗暴,該去賠禮。就讓去杜工頭工地。

工地除了樓起得高了不少,其他還是老樣子。

沒見到杜工頭,見了三貍子。三貍子說,莎莎昨天晚上又沒回家,又丟了,杜工頭去找莎莎了。三貍子很有點兒幸災樂禍。

我罵他句狗日的,又打了輛車,叫去杜工頭家。

車行至離杜工頭家不遠處,見路邊一姑娘像莎莎。停車看,正是莎莎,正捧了本書邊走邊看。

我下車一把拽住她。

莎莎嚇了一跳,見是我,哇塞叫了一聲,就把我抱住了。

我推開她,說,別胡鬧!為啥又不回家?你爸爸到處找你!

莎莎卻揚了手里的書,說,極哥,你真了不起,你真偉大,你真是極品帥哥。我是看了這篇東西才決定回家的。我本來打算今天去我姥姥家的,本來打算再不上什么狗屁學了的。自從上了高三,老爸成天大學大學磨叨,磨叨得我都要崩潰了。

我摸不著頭腦。

莎莎把書遞給我說,我在報刊門市買的,你的小說唄。你的小說寫得真好,看得我都哭了,比課文強多了。我是看了你小說,才決定繼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呀,以后也當作家的呀,怎么了?

我的小說?什么我的小說?心里嘀咕,看那書,原來是本雜志,是我一來這個城市寫的那部中篇投給的那家雜志。

翻了看,果真是我的小說發表了。發在小說欄目頭條,光標題就占了整整一頁,還配了題圖,黑體標題字,老大,老大。

作為不知名的小作家,能在這家大刊發表東西,且發在如此顯著位置,應該是很高興的事兒。我的作品還從未上過這家大刊。可我全無絲毫喜氣,手卻一個勁兒抖,最后渾身顫抖,把雜志抖在了地上。

司機問,師傅,還用車嗎?

我吼道,等著!給你錢!

莎莎撿起雜志,看我面如紙灰,嚇壞了,連連問,極哥,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什么也沒說,拉了莎莎上車。把莎莎送回家,我沒理出來千恩萬謝的杜工頭兩口子,摔給司機一把票子,吼司機拉我走。

我市里到處轉,見賣報刊的就去看,見那本雜志就買,一直轉到華燈初上,再也找不到報刊攤兒才算。

回底層,雜志堆得快有寫字臺高。

我一本一本摩挲著,一本一本翻看著,又一本一本整整齊齊碼在寫字臺上。

碼完后,打開史五十二送的啤酒喝。

那啤酒好,泡沫多,臺燈光下卻不知怎么顯了黃,白中帶黃,黃中透紅,一開瓶便嘭地噴出來,噴一頭一臉。琢磨了好大一會兒,才琢磨明白,紅,可能來自窗簾,我原來晚上窗戶遮報紙,是啞妹給掛的。可那黃哪兒來的,沒琢磨明白。我只開了臺燈,臺燈是日光的。頂燈也是日光的,就是開了,也沒黃。

我瞧著那團團簇簇生生滅滅的泡沫,自言自語,狗日的史五十二,人扯淡,這酒倒不扯淡。

我對了瓶口喝,一瓶接一瓶喝。不知喝到幾點,不知喝了多少瓶,喝得滿身泡沫,一地酒瓶。

后來就唱,可了嗓門唱。都是在歌廳學的歌,新歌我不喜歡,學的舊的,小和尚去化齋女人是老虎一張舊船票什么的。

后來就哭,嗚嗚咽咽哭。想了拉我去老吳家那司機說的那番不著邊際鬼里鬼氣的話,摸著雜志,想了我已不純,怎么再能寫出這樣的純文學作品,哭得聲嘶力竭,氣息奄奄。

后來就打電話,給我妻子打電話。一天沒吃飯了,覺了餓,想起了飯,想起了妻子,想起了家的溫馨。打電話一刻,竟把她已不是我妻子忘得干干凈凈。當手機里那甜甜的職業嗓音提示我——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時,才記起妻子的出走。

再后來就點火在地上燒雜志,邊撕,邊燒,邊罵。罵誰,罵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到紫米和保姆聞到煙嗆咚咚敲我門時,底層里已是烈焰滾滾。

鷹鉤帶著派出所警察拘留了我。

拘留到天快亮時,又放了我。

是葛朗臺讓放的。葛朗臺是得知家里出事兒后趕回的。葛朗臺跟警察說,他去我底層看了,犄角旮旯也看了,就燒壞條寫字臺腿子,燒了我鋪蓋,別的沒事兒。再說,東西是我的,就是都燒了,只要房子沒燒,能把我怎么樣。看來,紫米從沒告訴葛朗臺她給我買家具的事兒。

獲釋后,我把孫老板給的稿費悄悄塞給葛朗臺兩沓,說是謝他救我,其實是還我住院的錢和紫米的家具錢。

葛朗臺竟然沒要,說看我好人要我留著用,說錢這東西,雖說臟,可他媽的誰也離不開。我硬留給葛朗臺。

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馬上離開。

告別紫米一家時,我跟紫米說,小小說要堅持寫下去。小小說并不小,寫好也不易。

紫米哭著,一直送我到小區門口。

啞妹還沒來。啞妹的售貨車她爺爺推了來。摸摸柜面玻璃,溫溫的。

老頭已擺開修鞋攤子,正往地上插陽傘,見我背著電腦,就問,去哪兒?

我說,走了。

他又問,去哪兒?

我又說,走了。

走出老遠,聽他把句罵扔我后腦勺上,沒良心!

去哪兒,我也不知道。

……

作者簡介:吳言,本名邢建榮,山西平原人。畢業于哈爾濱電工學院、山西師范大學。2005年開始文學創作,在《芒種》、《延河》、《小說月刊》、《啄木鳥》、《小說林》、《鹿鳴》等刊發表作品三十多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貓事》。陜西省作協會員,自由撰稿人。現居山西。

責任編輯 晨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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