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出黑白的靈魂

胡　晶

眼前放著由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顏仲木刻》中外文化名人肖像選集。序言是由中國現代版畫史學家李允經先生撰寫的。他寫道，“顏仲是我國唯一的專攻黑白木刻人物肖像的版畫藝術家”,又說：“顏仲的藝術實踐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在黑白肖像藝術創作領域為我們樹立了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展開顏仲先生的作品，如同見到顏仲先生的身影。這位生活儉樸，與世無爭，淡泊名利，對藝術忘我而癡迷的木刻大師，從生前到現在，雖然他的藝術成就仍然未被更多的同仁所認識，但我相信，經過時間的過濾，顏仲先生木刻的藝術肖像作品，將因他精準而天才的表達，會更長久，更廣闊的流傳，越來越明亮地放射出耀眼的藝術之光。

上個世紀80年代，我與顏仲先生同在哈爾濱畫院，我稱顏先生為老師。顏先生瘦高骨感，平頭矗立，高眉弓高顴骨高鼻梁，寬厚的口唇上留著魯迅一樣的胡須。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顏先生早年就刻過一張魯迅像，在藝術界很有影響。1981年9月25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了紀念魯迅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大會。主席臺的天幕上，就懸掛著顏先生當年的創作，被放大了一百倍的巨幅魯迅像。這幅肖像展示了魯迅先生平靜、莊重、寬厚、慈祥，目光深邃而清澈，“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性格特征，是中國版畫家所作的大量的魯迅肖像中最為杰出的作品之一。

顏仲先生，原名顏仲仁，1930年生于浙江富陽，1955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1956年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美術編緝。當時的美編室主任是老一輩版畫家劉峴先生，顏仲先生從那時起向劉峴先生學習木刻技法。1959年刻出《魯迅像》是顏先生的成名之作，入選于當年的“全國第四屆版畫展”，并被《新觀察》雜志刊為封面，同時刊登在第19期《版畫》雜志上。1961年由于他對受到政治波及的一些文化名人，如馮雪峰、丁玲等著名作家深表同情，因此被調離人民文學出版社，下放到中國的北方城市哈爾濱，做了一名普通的中學美術教員。此后20年，他基本停刀。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初期，他才有條件放手研究他所熱愛的中外文化名人的傳記和作品，繼續為他們刻制肖像。1985年他調入哈爾濱畫院，任二級美術師，此后的12年間，到1996年底是他一生中創作的高峰期，完成了近百幅精美的肖像作品。特別提到的是《魯迅研究》月刊獨具慧眼，為顏仲先生開辟專欄，長期發表他的作品，極大地鼓勵了顏先生的創作熱情。顏先生的作品主要描寫的是以魯迅為主線展開的新文化運動的開拓者及19、20世紀世界的文化精英。另外還要提到的是熱愛他的作品、同情他的境遇的摯友為他出畫冊，出資改善顏先生的困境，拓展了顏先生作品的傳播，使顏先生的作品流傳于海內外，贏得了非凡的聲譽。顏先生曾獲得1989年第七屆全國美術作品展覽銀質獎章；1996年中國版畫家協會頒發的魯迅版畫獎；第三屆、第四屆、第五屆全國裝禎藝術展，榮獲特別獎、一等獎等；哈爾濱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第六次代表大會，榮獲終身優秀藝術家光榮稱號；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中國魯迅博物館、人民文學出版社、黑龍江省美術館及一些中外友好人士收藏了顏先生的作品。1997年后顏先生因突發的腦病先后兩次開顱手術，迫使他的藝術生命戛然而止。2007年1月1日逝世，享年76歲。顏先生原計劃要刻出二百多幅肖像，并作了充分的準備，可惜生前僅完成了一百四十多幅。

顏先生曾說過，他學藝時就喜歡畫肖像。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時有條件接觸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平時他又喜歡讀書，因此他對文化名人充滿崇敬，顏先生常說:“作家是靈魂的燈，值得刻畫。”

作為同事，我有幸目睹了顏先生的繁雜艱辛的創作過程。顏先生對塑造人物有自己嚴格的標準。他說“我有個可能是迂腐可笑的念頭，總一心想要畫出原本的、無可質疑的從神態到外形都與本來真人極相似的形像。這是根于我心底關于肖像的最基礎的出發點。”“我所說的原本決不是僅指停滯在照片上的那個形像，而是通過反復吟讀形像和文學資料后在我腦子構想的時空中出現的似在言談顧盼中的形象。我愿望的肖似，不是大概的肖似，而是確切的肖似；不是瞬間的肖似，而是被刻畫者的親朋們心目中的肖似，許多瞬間綜合融合的肖似。”“對形、神細微差別的敏感和挑剔是肖像刻畫極必須的。總覺的肖象不宜用過于夸張的手法。”“對說不清摸不著而感覺得到，想像的出的那種印象性東西，它是肖像刻畫的靈魂部分，必須頑強地去追求。要善于發現閃光所在，靈魂所在的細部。”

經過創作前期的認真搜集、閱讀及頭腦的深加工，顏先生開始起草圖及制版。“隨著在紙上描畫深入，就常被眼前的真實畫面而逐漸沖淡而隱退，此時我就得不斷努力抓回。為了追回得設法忘卻畫面，回到想像中去。”“在原稿進入完成階段，或刻版被試印出來時，都是頑強追求的關鍵時刻。尤其當面對試印稿苦苦審視時，是完成作品的最后一關．決定著到達終點的攀登高度。”“對著拓試印稿，開始可能感到茫然．既沒有使你感覺勝利喜悅的驚人成功效果，也找不著明顯刻敗的所在。我就呆滯地看啊看，或者去干別的事，但總不忘回頭端詳，常要經過長時間（可能好幾天）的傻看，逐漸地終于找到那些需修改的地方。當找不著問題所在不知所措時是極苦腦的。”“遇到非重刻不可時，一開始總下不了決心，必得經過一段時間，等到對艱苦困頓淡忘時，才能再鼓起勁頭決心重整旗鼓。……《高爾基像》重刻三次，繼繼續續拖延了三年多才刻出；《江豐像》起稿五六次刻壞三塊板，到第四塊板才完成。從第一塊動刻到最后一塊完成也兩年多。”

刀法是木刻的靈魂。顏先生獨特的用刀方法，開辟了用刀新技巧，具有創新性。幾乎所有的木刻者，都以圓刀、角刀、方口刀為主，用虎口把刀。唯顏先生不同，主要用斜刀、平刀兩類，以拳握刀，掌、腕、肘、肩協調用力。此方法刻于方寸之間的人物，以刀刻出微妙的素描，刀刻陰線描，會讓人聯想到行走于綱絲之間。版畫不同于其他畫種可以反復修改，版畫是減法藝術，落刀穩、準是很要功力的。由此可見顏先生造詣之深，也因此創造了他的區別于所有同仁的刀痕之美妙。細看顏先生刀下的灰調子真不知是如何刻出來的。在表達暗部到亮部的轉折之間，在表達肌膚、頭發、衣服的質感時，在概括處理背景面上，刀痕變化莫測、瀟灑自如，看似無法實為有法，讓人驚嘆叫絕，深感功夫爐火純青，難以企及。

因物造像的能力加上純熟的刀功，顏先生天才地深刻地再現了載有時代精神和真情實感的人物肖像。通過人們的直覺，感受那些偉大的靈魂。他們有：但丁、莎士比亞、莫里哀、盧梭、歌德、黑格爾、司湯達、巴爾扎克、普希金、雨果、安徒生、狄更斯、屠格涅夫、易卜生、列夫·托爾斯泰、蕭伯納、泰戈爾、海明威、高爾基、薩特、奧登、川端康成、小林多喜二……。中國的文化名家有：康有為、蔡元培、梁啟超、王國維、魯迅、郭沫若、林語堂、郁達夫、茅盾、朱自清、聞一多、老舍、冰心、巴金、胡風、丁玲、聶紺弩、江豐、蕭紅……。

顏先生的作品，在他創造的年代里，一幅肖像的稿費常常僅三五十元。黑龍江是版畫大省，在以北大荒版畫群體為主流的美術界，顏先生更顯得默默無聞。這報酬與付出的巨大反差，絲毫沒影響到顏先生的創作熱情。

黑白木刻領域里，我崇拜世界級德國版畫大師克勒惠支的作品，他的《自刻像》《紀念李卜克內西》是版畫史上的極品；我喜歡比利時版畫大師麥惠萊勒的市井風情版畫作品；我喜愛挪威畫家蒙克那充滿痛苦、躁動情感的版畫作品；我喜愛美國版畫家肯特那簡約而寧靜，神秘而崇高象征性的版畫作品……。國內黑白木刻版畫隊伍中也有許多優秀的名家，如老一代藝術家古元、彥涵、王琦、立群先生等，新一代版畫藝術家趙延年、徐匡、李喚民、王公懿、董克駿、徐冰先生等。這些藝術家都會被寫入中國美術史冊。顏仲先生在中國現代版畫史上作為專攻黑白木刻人物肖像的藝術家，無論在作品的數量上、還是質量上、個人風格上都占有首屈一指的地位。我相信顏仲先生的作品也將同他所刻畫的偉大的靈魂們，一同跨越時間和空間，最傳神最生動的活在人們的心里。

責任編輯 陳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