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城市

李家法

在街上，二橫截住我，說：“那家伙又來了，你快回去看看。我要趕去收蝦皮，不然今天我肯定收拾他。”

二橫是我鄰居，昨天他說有個小偷來我的家踩點幾次，賊頭鼠腦地窺探，給他轟跑了。我真不明白，一介布衣的我既無細軟又無存款，這賊為什么就惦記上我？我趕緊回去，遠遠地果真看見一小偷在我門口處，一會敲敲門，一會瞄瞄門隙，一會又溜到屋后去拉拉窗戶，我躲在遠處想看看這家伙是如何撬鎖破屋的，可這賊老半天不動手，只是神色慌張地四下張望。我悄悄繞到他后面，舉起剛買的鍋鏟抵住他的腰：“不準動！動就打死你！”這熊蛋居然像偽軍一樣把雙手舉了起來。

“干什么的？”

“找，找親戚的。”

“親戚？哪家是你親戚？”

“就這家，他是我表……親叔。”

“呸！你轉(zhuǎn)過頭看看，我是你親叔還是你親爹？走，到派出所去！”

“不！大哥，我不是壞人。我以前在這里住過，我就是想看看老房子。噢，我這里有身份證……”這家伙一聽說要押他去派出所，嚇得直求饒。我看他身份證，他叫劉富貴，31歲，外地人。再看看眼前這個人：黧黑的皮膚，粗糙的大手，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坎坷，迷茫的眼神里有太多的愚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多了。通過詢問，知道劉富貴是個農(nóng)民工，在我們這個城市搞了好幾年建筑。劉富貴說附近的悅海花園、麗華花園許多幢別墅都是他們蓋的。他說的是實話。這一帶是商住區(qū)，我們這一溜房子原是民工的工棚，小區(qū)建好后，精明的開發(fā)商就把它稍加修整，然后出租給我們這些城市的最底層。從劉富貴的身上我似乎看到我自己的影子，于是我突然相信起眼前這個陌生人了：“好了，你走吧。”我收起一直拿在手里的鍋鏟。

開門進屋，還未喝完一盅水，門口又出現(xiàn)劉富貴擠出一絲笑意的臉。我說：“你怎么還不走？”他說：“大哥，我這里有楊桃，甜的。”說著，他一雙黑手從蛇皮袋里捧起四五個嫩鮮鮮的楊桃送到我面前。“我家里種的，原來是酸的，后來我家那老母貓死了，我父親把它埋在樹根下，這楊桃果就甜了。你嘗嘗。”不知是劉富貴的誠意還是楊桃的誘惑，我毫不猶豫嘗了一個，真甜。趁我吃楊桃的功夫，劉富貴認真地環(huán)視了我的房間，仰頸看看瓦面，又伸手摸摸沙墻，嘴里喃喃自語：是這里！是這里！我看他眼里噙著淚很是激動，便說：“你坐，我去給你下碗面條。”

“大哥，我不是來討吃的。”劉富貴說他前兩年在這個工地跟一個姓馮的工頭做了整整兩年，結(jié)賬的時候，工頭卷款跑了，劉富貴白流兩年咸汗。劉富貴說他惦著這地方，來看一看。“大哥，你是村下人還是城里的？你念村下多還是城里多？你說念想一個人就能夢見她嗎？”

我對這鄉(xiāng)下人有了好感，便同他聊了起來。我問他城市好還是村下好？他說城市好，城市樓高人靚，有把戲看有曲兒聽。但再好城市是別人的城市。我問他出來這幾年，城市里有誰欺負過他？劉富貴想了想，說有兩個人欺負過他：一回是他剛來這城市那天一大早，他跑到附近的長青公園，看到一個人在草地上俯臥，身體一起一伏的，他覺得奇怪，就呆呆地看，那人罵他廢佬。他嘟囔一句：誰是廢佬還不一定，下面又沒有女人，你在那里哼哧哼哧用勁干什么？結(jié)果被那人沖過來揍了他一頓。我聽了噗嗤地樂了，說人家是晨練做俯臥撐。劉富貴說第二個欺負他的人就是馮麻子，他不但把他的工錢揣跑了，還害死了他的阿娟。

劉富貴說阿娟是他妻子。他們結(jié)婚第二個月就跟馮麻子出來搞建筑，阿娟做小工，在地面攪沙灰，扎鋼筋；他做大工，爬腳手架，砌墻體。寒來暑往，那份罪不是人人能受得起的。晚上下班回到工棚，也就是我現(xiàn)在租住的這間房子里，阿娟伏在他的懷里，兩人憧憬著等賺夠了錢，把鄉(xiāng)下那三間瓦房蓋起來，再生個小孩，日子就有奔頭了……只有這個時候，他們才覺得雖苦猶甜，再累再乏也值。當(dāng)他們干了差不多兩年，粗算工錢應(yīng)該有三萬多塊錢的時候，突然聽說馮麻子跑了。也就是那天夜里，劉富貴一下病倒了，發(fā)燒到四十一度，整夜地說胡話。別說住院，就是買退燒的藥片也拿不出錢，阿娟守在他床前流眼淚。后來她聽人家說野卜荷、魚腥草煲水喝能退燒。一大早，她就騎自行車到郊外去采藥，在一個交叉路口，她被一輛飛快的小轎車撞倒，車卻逃得無影無蹤……工友們扶他到醫(yī)院時，阿娟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他抱住她的尸體，久久不肯撒手，發(fā)出像狼一樣的嚎叫。

劉富貴回到村里，整個人癡了，后晌早早地就上床睡覺，他沒有別的奢求，他只希望能在夢里同阿娟相會，說一會話，拉一拉手。可阿娟就是不肯來與他相會。村里算命的人告訴他：阿娟的香魂留在城市里，要想與她夢里相依，只能到城市去。

“大哥，求你讓我在你屋里住一夜吧！我不睡床，就在那墻角蹲著，我和阿娟會一面后明天一早就走。大哥你看，我把阿娟愛吃的楊桃?guī)砹耍罢f想買個發(fā)夾，我昨天也給她買來了……”

我盯著他淚流撲簌的臉，默默地拆下一條房門鎖匙遞給他：“兄弟，別說住一夜，以后你想什么時候來就來吧！”

劉富貴聽罷走到墻角，蜷伏著身子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