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楊三姐”告狀記

愚　蒙

編者按：這是一件發(fā)生在10余年前的舊事，是一個悲慘且有著血腥味道的故事，是一場弱者在絕望里不屈尋求公道的經(jīng)歷。農(nóng)民的“命根子”耕地被占－農(nóng)民保護耕地－村委主任殺死農(nóng)民－農(nóng)民女兒為父申冤－殺人者以命相償……故事的元素似乎能夠貫穿中國幾千年的鄉(xiāng)村變動史，在土地問題越來越重要和突出的今天及今后，仍有著極強的警示意義。中國問題說到底就是農(nóng)民問題，農(nóng)民富則國家強，農(nóng)村穩(wěn)則天下安。我們說“齊家治國平天下”，不把這個理兒吃透了，干事業(yè)搞發(fā)展便是緣木求魚，便是南轅北轍，便是胡扯淡。

當年楊三姐為給屈死的二姐討回公道，上訪呼哀，悲聞天庭，終于將殺人的惡姐夫送入地獄。發(fā)生在百年前的這樁公案曾轟動全國，后成為戲曲影視和文學作品中久傳不衰的內(nèi)容。

在我的記者生涯中，就曾遇見過一位當代“楊三姐”。為使無辜被殺的父親能瞑目九泉，她抱著傷殘的雙臂，只身走出偏僻的山村，到縣、地區(qū)，直至太原、北京鳴冤告狀，跪地攔車，常常寄宿街邊，幾近傾家蕩產(chǎn)。

在她前后兩年零7個月的告狀過程中，我作為一名新聞記者，多次與她見面，兩次因之發(fā)稿。她之傷，我目睹；她之痛，我耳聞。淋淋瀝瀝，閃閃滅滅，我始終似以當事者的身份參與其中。

直到有一天，她給我打來電話說：“今天上午，那個殺人兇手伏法了……”這位一直堅強如鋼的姑娘，在電話那邊哽泣難言。我在這邊也是淚如珠墜。

罪惡驚夢

山西省汾西縣，可算是名聞遐邇。著名作家張平的《天網(wǎng)》和《法撼汾西》寫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

1997年3月底的一天夜晚，在汾西縣上團柏村發(fā)生了一起震驚全縣乃至全臨汾地區(qū)（現(xiàn)臨汾市）的血案。

初春的山村閑人少，農(nóng)民一天辛勞罷，到夜里睡得便早。這時將近晚上11點鐘，李世慶一家正在窯洞內(nèi)沉睡，突然聽到一陣猛烈的“嘩啦”聲從窗戶上響起。

“不好，有人砸玻璃。” 49歲的李世慶一是已有預感，再是多年指揮鄉(xiāng)間的“威風鑼鼓”表演練就了敏捷的體魄，他從炕上一躍而起，只穿了條短褲就打開門沖到院子里。誰知，剛一出門，便被迎面射來的燈光晃住了眼，緊接著，一條大鐵棍挾著風聲，“呼——”地從空中兜頭劈來，只聽“嗵”的悶響，腦袋挨了重重一擊的李世慶，哼了一聲即委頓倒地。

這情景被緊跟著跑出來的李世慶的老伴和女兒李壯麗看得一清二楚：那個揮鐵棍砸人的是本村村長（村委會主任，老百姓習慣叫村長）武玉柱，在旁邊用礦燈照人眼的是本村村民崔文記。

見父親倒下，李壯麗抓起條扁擔就與武玉柱爭打起來。一旁的崔文記揮起礦燈上前猛擊李壯麗的左臂。武玉柱得了空，又將那沾了李世慶血的鐵棍掄起，狠狠砸向李壯麗的右臂。在爭斗過程中，李世慶的老伴也被打傷。

住在隔壁的李世慶的兒子李壯峰聞聲即到，左鄰右舍以為匪徒劫掠，俱舉了燈火棍棒趕來。在混亂中，武玉柱和崔文記倉皇逃離現(xiàn)場。當鄉(xiāng)民們聽知殺人者竟是自己的村長和村民時，全駭?shù)媚康煽诖簟?/p>

李世慶被送往醫(yī)院后，經(jīng)搶救無效于次日死亡。李壯麗左臂橈骨骨折，右臂尺骨骨折，構(gòu)成輕傷。

汾西縣公安機關(guān)接到報案后迅速出警，武玉柱和崔文記并未跑多遠，幾天內(nèi)便被抓獲。公安人員在李世慶家院子找到了武玉柱逃竄時丟棄的殺人兇器——一根1米多長的六棱鐵棍。經(jīng)初審，武、崔二人對打死、打傷李氏父女的犯罪情節(jié)供認不諱。

本是同村人，何以相煎急呢？遠近周圍的人們，凡聽聞此案者，無不想弄明其中的起因。但在隨后幾個月里，對這一血案的定性，當?shù)貐s出現(xiàn)了兩種聲音：縣、鄉(xiāng)有關(guān)部門出于維護地方利益的需要，將此案認作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而受害人家屬和許多知情村民，以及對這起案件進行過關(guān)注的臨汾地區(qū)土地局，卻堅持認為李世慶是為了保護村里的耕地而遭報復致死的。

一時間，傳言紛雜，如同一團迷霧，從汾西的山野河川上飄散開來。

冤情上聞

1997年6月初，我無意中獲知了這一消息，即感到事情重大，經(jīng)領(lǐng)導同意后，我迅即踏上南下的火車，直奔臨汾。

在臨汾地區(qū)土地局先了解有關(guān)情況后，我來到了汾西縣。一接觸縣、鄉(xiāng)有關(guān)部門，立刻覺出一種明顯的“警惕”情緒。翻開當時的采訪筆記，便能看出縣里上下基本一致的口徑：村長武玉柱平素給村里辦了不少好事（比如建學校、修水渠等），但作風粗暴，得罪過一些村民；死者李世慶也非尋常人，是鄉(xiāng)里威風鑼鼓隊的總導演。這次事件的直接誘因，是李世慶的兒子李壯峰在案發(fā)前幾天拿了雷管、炸藥到武玉柱家去叫罵，從而導致雙方矛盾激化。至于武玉柱違法占耕地、李世慶為保護耕地上訪的事，唯縣土地部門承認有過這事，但又言已采取措施解決了。已任職兩年的團柏鄉(xiāng)鄉(xiāng)長竟如是說：“我來鄉(xiāng)工作后并不知道李世慶告狀的事。”

稍加分析，即知他們在念“三字經(jīng)”：一避二推三和泥。我只好到村里去問情于民。盡管我采訪的這些村民觀點并非一致，但若把他們所說的事實相互印證，結(jié)論卻是如此的清晰。

不知為什么，那時我沒見到李壯麗。后來她說那會她并不知道有記者來調(diào)查。

但這不影響我的判斷與發(fā)稿。返回太原后，我很快寫了題為《山西一農(nóng)民因保護耕地上訪被村干部打死》的內(nèi)參。在稿子的開頭，我一針見血地寫道：“山西汾西縣上團柏村農(nóng)民李世慶，為保護本村幾十畝耕地不被違法占用，多次上訪告狀，村委會主任懷恨在心，今年3月31日晚闖入李世慶家用鐵棍將其活活打死。這一案件在當?shù)匾饛娏曳磻S多農(nóng)民要求嚴懲這名村委會主任?！?/p>

李世慶與武玉柱，兩家是拐彎親戚，平素并無私怨，可自從李世慶帶頭上訪舉報村長違法占耕地的事以后，武便認定李是故意與自己作對。而矛盾曾上聞于鄉(xiāng)、縣有關(guān)官員，他們的疏忽與失職，使嫌無以冰釋，怨無以消解，到此一步，也唯留絕路可走了。

內(nèi)參稿于7月5日刊出，隨即引起了高層的重視。國務(wù)院、中組部、國家土地局領(lǐng)導和山西省省長均作出批示，要求查明情況，嚴肅處理。

這年8月1日，由山西省委基層辦（設(shè)在省委組織部）牽頭，會同省人民檢察院、省土地局，與臨汾地委組織部組成省地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一行6人赴汾西縣進行調(diào)查。調(diào)查組在12天的時間里,除聽取汾西縣有關(guān)方面的匯報外,還走訪了52名黨員、干部、群眾，取得調(diào)查材料80余份。調(diào)查認定：3·31案件是一起村民李世慶為保護耕地不被違法占用，多次上訪告狀而被村委會主任武玉柱報復致死的惡性刑事案件。

調(diào)查組還對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和干部提出了嚴厲批評。

申冤歷程

案情至此應該說真相大白了。然而，包括死者家屬和記者在內(nèi)的許多善良人，竟沒料到這僅僅是個開頭，更沒料到這起驚天大案要延續(xù)兩年零７個月才得以畫成句號。

經(jīng)過一番周折，直到1998年6月19日，臨汾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終于作出一審判決：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武玉柱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以故意傷害罪判處崔文記有期徒刑一年6個月，緩刑兩年，并附帶民事賠償5000元。雙方對一審判決均不服，向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案卷隨即移送省城。雙方家屬也移師太原、直至北京，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院外“活動戰(zhàn)”。

武玉柱當村長時承包了一座煤礦，出事后其父將煤礦賣掉，放出風來要“用這錢買兒子一條命”。李世慶家本來就窮，他死后，除留下一頭黃牛尚值幾個錢，再無長物。雙臂傷殘的李壯麗，把那頭黃牛賣了不到兩千元，倔強的她，揣著這微薄的一點，上路了。

李壯麗來太原先找到了我。這是我與她第一次見面。其后兩年多，她先后十幾次來單位見過我。每當案子有什么最新進展，或者又聽聞什么新動向、出現(xiàn)什么新情況，她總會來告訴我一聲。

這年冬天，她又來單位找我。手里還拎了一包紅棗，說是她家院子里的棗樹上結(jié)的，定要我嘗。我左推又擋不接，這時她就嚷：“看，看，我的胳膊！”我即刻意識到她的傷，趕緊閃了開，她便將那包棗放到了我辦公室的茶幾上，臉上是得意的笑。我方知她是故意拿傷來唬我呢。

案子到了省法院后，不知何故又拖了下來。那一陣，她急得要命，來找我的次數(shù)愈多了。1998年歲末，案子依然沒有結(jié)果。我想來想去還是用手中的“沉沉鐵筆”做點事情吧，就將最新情況收集后，寫了關(guān)于這起案件的第二篇內(nèi)參。

1999年夏天，我看她實在孤苦凄惶，就把此前的有關(guān)材料整理出來，并給省法院的領(lǐng)導寫了封信，加蓋了我單位的公章，專門去省法院遞了這些材料和信。

李壯麗下面所述的在省法院和北京上訪的情形，是時隔數(shù)年后我再次到汾西縣見到她時，她一字一句講給我的。她這時在一所山村小學當代課老師。

“從1998年7月案子到了省里，我就住到了太原一個親戚家，這一住就是一年多時間。除過禮拜天和節(jié)假日，我?guī)缀跆焯於纪ㄔ号堋Ｔ谀抢镆M辦公大樓是真難，我只能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法院的院子里坐著，等機會好見法官。只要人說能對案子有幫助，不管是誰我總要找見他。到了冬天，聽到消息，說省法院向最高法院請示了，我跟著就上了北京，前后住了一個多月。光住不行呀，得找最高人民法院管案子的人。我天天都去，可那門口有武警，戒備森嚴，怎么都進不去。急了，就哭著求守門的士兵，人家讓我先給里面打電話聯(lián)系?？晌艺l也不認識，連找什么部門都搞不清。

“1999年4月16日，省法院開了一次關(guān)于我父親案子的審委會，會上有人提出改判武玉柱為死緩。他們的會是上午開的，我下午就聽到了消息，又急又氣，當時眼淚‘嘩地就流下來了。在太原，我好幾次碰見過武家的人呢。有一回，武玉柱的親戚專門來找我，提出只要我家不追案子就給30萬。我死都不會答應的?？涩F(xiàn)在竟成了這樣的結(jié)果，該咋辦??？

“有人勸我去找院長，說這是最后的路。我打聽到了院長的名字，對自己說必須見到他，可是，咋才能見到院長??？我那幾天真是快愁瘋了。

“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又找見了刑庭庭長，幾句話不投機，人家把我訓了一頓，我一肚子委屈頓時化成流不盡的淚水。我把一包告狀材料往法院樓前的臺階上一擺，坐在那里哭了一下午。邊哭邊嚷嚷：‘我是受害人，我要見你們院長。這么長的時間，來法院多了，連樓門口的警衛(wèi)都知道我了。這天看我哭得傷心，一位好心的同志悄悄告訴我說：‘明天早上院長上班時，你想辦法能見到他，他一般上午9點來。他還告了我院長乘坐的奧迪車的車牌號。

“第二天是星期四，8點一過我就到了法院等著。9點剛到，就看到那個牌號的小車從大門外駛了進來，到樓前停下，從車里走出一位個頭不高、戴副眼鏡的領(lǐng)導。我斷定他就是院長，趕緊走上去，嘴里說：‘院長，我是汾西縣被村長打死的李世慶的女兒，這是我的材料。說著，就把材料遞到他手上。院長挺和氣，接了材料，還問了我?guī)拙浒缸拥氖?，邊說邊進了大樓。

“以后幾天里，在院長下班從樓里出來時，我又攔過他3次。前兩次，警衛(wèi)跟得緊，人家一出來就上了小車，我都沒能說上話。第3次，我豁出去了。他下班出來還是上了車，我一下子跑到汽車前面，咚地跪在了水泥地上，用手死死抓住車的保險杠，就是不讓開走。這時，過來兩個警衛(wèi)，其中一個對我說：‘院長讓你回去好好寫份材料再來。接著汽車便開走了。

“我看著遠去的奧迪，趴在地上又一通號啕大哭。等我不哭了，又一個好心腸的警衛(wèi)指點我說：‘你再攔院長，不要在院子里，這里是我們的警衛(wèi)范圍，我們見你攔車，不上來管就是失職。你到法院大門外的馬路上去攔，我們就不管你了。這世間真是好人多?。?/p>

“幾天后的早上，我拿著重新寫好的材料又到了省法院，這回我決心在法院大門外攔住院長。我先仔細觀察大門外的情況，大門坐北朝南，門前有一條東西方向的馬路，但這路不是主要街道，車輛不多，院長的車一般是從西面那個路口拐過來，到門前再拐進院子，連續(xù)兩個拐彎，車的速度不會太快。

“不一會，那車果然來了。我看著開近時，立刻雙膝跪地，右手把材料高高舉起。司機見有人攔，只好把車停下，開門下來走向我。我當即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車的另一面，急急地用手使勁開后車門。我把車門拉開了1尺多寬的縫，院長在里面要關(guān)車門。我趕忙把一條腿伸進門縫里，嘴里故意叫道：‘夾住了，夾住了。他松了手，門打開了，我把材料遞進去，他接了。我問：‘我父親這案子咋辦了？院長只說了一句：‘你回吧，這案子你不用管了。

“沒過多久，省法院對我父親的案子又開了一次審委會，經(jīng)過復議，決定維持臨汾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對武玉柱執(zhí)行死刑。這天是1999年8月18日。

“國慶節(jié)過后，10月21日上午，在距離上團柏村不很遠的霍州市，法院對武玉柱執(zhí)行了死刑。這天上午，我沒在村里，特意到一個親戚家等著。中午過后，我坐車去了霍州城，在街上就看見那布告已經(jīng)貼了出來。我站在路邊，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就這樣一個人哭了好久。天黑后悄悄回到家，和媽媽、弟弟一起，給父親的遺像燒了三柱香，小聲告訴他說，仇人已經(jīng)伏法，他在那邊可以安心了……”

當天下午，李壯麗分別給太原的親戚、以及關(guān)注過這起案件的記者們打了電話，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大家。

告狀兩年7個月，李壯麗瘦了20多斤。事情罷后，她去醫(yī)院做了第二次雙臂手術(shù)，取出了里面的鋼板。此后，她整整在家休息了一年，身心才算緩了過來。再之后，她先后到幾個村的小學校去當“孩子王”，現(xiàn)在是二年級的代課老師，每月有100多元的收入。

臨別時，她告訴我說，她已找好了對象，很快要結(jié)婚了。我想她終于可以安寧地過平凡而祥和的生活了。日子雖普通，卻似村邊的那條小河，淙淙汩汩，不息不止，流向前方豁然明亮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