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癥村”的生存掙扎

吉建軍

龍嶺村是陜西華縣瓜坡鎮的一個自然村，隸屬于馬泉行政村，位于華縣縣城西南8公里外的形似龍背的山峁上。到1970年，這個只有30戶的村莊，人口增至154人。然而自1974年村里發現第一例食道癌患者后，揮之不去的癌魔從此籠罩這里30余年。

馬西娃的最后時光

今年73歲的馬西娃是這個村的村民，他被胃癌已經拖了兩年多了。2009年農歷大年初三，馬西娃在門外一邊曬太陽，一邊吃飯，早上吞下6顆去痛片，這會兒兩個饅頭已經進肚，他蠟黃的臉上也有了少許紅暈，而且，今天他吃下的東西并沒有馬上吐出來。

吃完了午飯，馬西娃被小兒子用一輛木制架子車（一種農村的運輸工具）拉著，記者跟著他們一起上了土塬。站在土塬上向北望去，八百里秦川盡收眼底。馬西娃精神尚好，不斷跟記者說著話：“這個地方以前叫狼窩頂子，那時候有好幾群狼。生產隊組織民兵打狼保生產，我還是民兵連長呢。晚上我們連躲在竹林里，看見狼群從路上走過，沒有人敢開第一槍。等狼群過了，最后一個落單的，大家才敢開槍，打死了狼，晚上社員們就有肉分了。”馬西娃越說越興奮，但是一個嗝兒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小兒子關切地問：“回去吧？”他說：“往前走。”馬西娃眼望著渭河對岸的景色，若有所思。

馬西娃有4個兒子、2個女兒，其中小兒子有輕微的智障，已經30多歲了還沒有娶媳婦；大兒子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遠“嫁”福建；二兒子常年在外打工，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了；小女兒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得了“怪病”，后不治身亡。馬西娃說：“當時不知道她得的是啥病，醫院也查不出來，從醫院接回來以后，沒兩個月她就不行了，吃不下、喝不下，一疼起來就折騰得厲害，要兩個小伙子才能摁住。” 馬西娃說：“剛開始說是村子附近化肥廠的廢水把地下水給污染了，后來政府調查了，說得癌跟水沒關系，是遺傳原因。可我祖上幾輩人就沒有得這病的，為啥到我這兒就開始遺傳了呢？”對于這種病，馬西娃只是停留在對女兒病史癥狀的感性認識上，至于深層次的，他知道“現在科學雖然發達，但都治不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要去見馬克思了。”這是一個上世紀50年代入黨的老黨員對死亡的委婉說法。

馬西娃看著留下自己一生足跡的土地，陷入了沉思。他留著長頭發已經全白了，被胡亂地揉壓在棉帽子底下。他的眼神聚焦在這片廣袤的河川地帶足足10分鐘，才抹一下眼睛對小兒子說：“回吧。今天看夠了，明天早上再來看。”回家的路上，他的胃已經疼開了，等到了家里，他終于把中午吃的食物吐了出來。

不許把錢往水里扔

馬西娃的家庭情況很不好，一家人種著7畝地。去年一共收了2500公斤麥子、5000多公斤玉米。馬西娃：“當時玉米價格是7.2角一斤，大家覺得還會漲價，都壓著不賣。誰知道后來才收5角多一斤，收入一下子少了2000多元錢。”由于收入不多，還要養活一大家子，馬西娃說什么也不肯留在醫院里，他甚至告誡家人：“這病是治不好的，不許把錢往水里扔！”癌癥疼起來的時候就無法忍受，他就靠吃去痛片來止痛。在去年的時候，他已經需要用流食維持基本的食物攝入了。 “能堅持兩年，我就很滿足了。雖然得了這病就一直受罪，但是能活著，總是不想死。”馬西娃說，“村里給辦的農村合作醫療只是針對一般的病，而且最多給報銷一萬元錢。我這病是個麻煩病，不給報銷，我也沒有找人家。”

和馬西娃一樣，龍嶺村近年來得癌癥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放棄了治療。馬西娃的鄰居老六是在臘月二十九下葬的，老六的兒子哽咽地說：“我爸得病才半年多就不行了。家里人本來是要送到醫院接受治療的，他就是不肯，最后硬是靠吃止疼片活了半年……從得病到去世就買了一些營養品和常規藥，一共花了不到500元錢。”

“癌癥村”成因之爭

陜西省華縣瓜坡鎮龍嶺村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是因為“癌癥村”的報道。在媒體的報道中，這個村子大多數村民被癌癥奪去了生命，9年間只有兩個孩子出生。據2005年的統計數據顯示，該村自1974年以來共死亡58人，其中29人死于癌癥，死于肺心病、腦血管病22人，僅一人屬于自然死亡。

龍嶺村原村長萬印功的爺爺萬江海、父親萬振龍也先后死于癌癥。1994年，時年55歲的萬振龍死于胃癌，死前他將癌魔肆虐的情況上報華縣領導，請求救援。彌留之際的萬振龍從枕頭下費力地抽出一張紙交給萬印功，上面密密麻麻寫滿這些年死于癌癥的村民名字，一共30人。“再這樣下去，龍嶺村就斃啦！”這是萬振龍最后的遺言。12年來，萬印功一直保留著這份名單，而且不停地記錄下新的癌癥死亡者。萬印功（確診之后證實沒有得癌癥）最終還是不敢住在村里，躲到西安打工去了。

面對如此密集的癌癥發病情況，當地政府和群眾各有各的看法。陜西當地媒體《華商報》在2005年曾報道稱，距離龍嶺村4公里處陜西陜化化肥股份有限公司是造成癌癥村的“元兇”。這座20世紀70年代初建成投產的化肥廠每天24小時不停歇地排放著廢氣，廢氣順著西北風刮向龍嶺村所在的秦嶺方向，無法跨越秦嶺山脈，廢氣以及它帶來的污染就在龍嶺村扎根了。該鎮政府一名工作人員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龍嶺村的很多村民死于癌癥，這是一個事實。但究竟是否跟環境污染有關，目前還沒有確切的證據。”對于之前盛傳的龍嶺村附近化肥廠排污導致水污染和土污染的說法，該工作人員不予表態，他說：“在確切的化驗結果出來之前，沒有人可以肯定是什么原因導致的。” 記者采訪到華縣政府辦公室一名工作人員，他表示：“媒體報道了龍嶺村的事情之后，縣里一直非常重視，經常派工作組上山。我就是工作組的成員，完全可以證明。縣里后來專門請來有關專家，對當地的水質和土質進行化驗，均未發現重金屬超標，也沒有發現致癌物超標。”但是，為什么就會有這么多的村民身患癌癥？他們頭發中嚴重超標的重金屬又如何解釋？該工作人員雙手一攤：“那只有天知道了。”他介紹說：“雖然目前沒有明確的證據表明這一帶受到污染，但是政府出于以人為本的考慮，已經讓村民搬遷。”

按照政府的搬遷政策，村民在規定的范圍內自建房屋，政府給予一定的補貼。三留村一位村干部說：“剛開始，村民們對這樣的搬遷政策根本不理會，并要求村民共進退，繼續與廠子周旋。由于長時間沒有結果，第一個村民搬離后，這個攻守同盟被打破了，大家開始陸續搬下山。”

華縣龍嶺醫院的一位內科主任告訴記者：“癌癥在華縣并不具備地域聚集的特性，因此可以排除區域性污染導致。以我近幾年的工作經歷看，華縣得癌癥的人不局限于龍嶺村。華縣人口死亡率為 6.161‰，其中有兩至三成是死于癌癥。龍嶺村如此，華縣如此，整個陜西乃至全國都是這樣，癌癥患者逐年上升。但是農民看不起病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很多村民被診斷出癌癥之后，就要求醫生開一些特效止痛藥，基本放棄治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