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忠
1959年秋天,在廬山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堅持真理、正直無私的彭德懷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后來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有人給彭德懷捏造了許多罪名。其中對彭德懷的政治生命最“攸關和致命”的罪名是彭德懷所謂“里通外國”。據我所知,其主要“事實”是:1、1957年彭德懷在莫斯科同定居在蘇聯的機會主義頭子王明的私人代表進行“密談”;2、1959年5月彭德懷在阿爾巴尼亞同赫魯曉夫有“秘密會談”和“秘密聯系”。
彭德懷一生中共出過5次國(1950年10月以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的身份去朝鮮指揮抗美援朝戰爭除外),分別率領5個軍事代表團出訪。最后三次出國時,即1957年11月隨同毛澤東、鄧小平等中央領導同志訪蘇、同年率領中國軍事友好訪蘇代表團訪問蘇聯以及1959年訪問波蘭、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阿爾巴尼亞、蘇聯、蒙古人民共和國等9個社會主義國家,我都擔任彭德懷的俄文翻譯。
從我多次給彭德懷出國時當俄文翻譯的經歷,可以這樣說,上面說的1957年和1959年彭德懷的所謂“里通外國”的“事實”,完全是捏造出來的。作為見證人,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實際情況和看法敘述如下:
1g57年11月,彭德懷率領的中國軍事友好訪蘇代表團訪問蘇聯時,下榻在莫斯科列寧格勒飯店。別有用心的人說,有一個華僑曾到列寧格勒飯店找彭德懷和蕭向榮(中國軍事友好訪蘇代表團成員、軍委辦公廳主任),說這個華僑是王明派來的私人代表,彭德懷和蕭向榮都見了他,并同他進行了長時間的“密談”。
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的確,當時是來了一個華僑,但不是王明的代表,而是林伯渠僑居在蘇聯的女兒林琳和她的丈夫(莫斯科大學的教授),林琳是來列寧格勒飯店看望她的妹妹林秉元的。林秉元是林伯渠的三女兒,她這次也是中國軍事友好訪蘇代表團的俄文翻譯。我和她是同事,都在軍委辦公廳外交秘書處工作。林秉元由于是第一次出國來蘇聯,感到特別興奮,出發前在北京有好幾個晚上未能入眠,加上出發前的緊張的準備工作,所以到莫斯科后,雙眼紅腫、發炎,病倒了,沒有參加代表團的活動,留在列寧格勒飯店休息。她的姐姐林琳得知后,偕丈夫特意來飯店看望妹妹。別有用心的人說王明派代表來見彭德懷和蕭向榮并進行“密談”,這是對彭德懷和蕭向榮的誣陷和惡意中傷。
關于1959年5月彭德懷在阿爾巴尼亞同赫魯曉夫有“秘密會談”和“秘密聯系”的問題。這又是別有用心的人制造出來的彌天大謊。
大家都知道,1959年秋天在廬山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彭德懷因向黨中央和毛澤東寫信,反映了在貫徹“人民公社、大躍進、總路線”三面紅旗中產生的浮夸風、國民經濟嚴重失調等弊病,從而受到了批判。在黨的八屆八中全會上,彭德懷被打成“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的頭子。與此同時,又有人揭發彭德懷有“里通外國”的問題。于是,在1959年廬山會議以后召開的軍委擴大會議期間,以及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外調人員曾多次找我談話,要我揭發195g年5月彭德懷在阿爾巴尼亞同赫魯曉夫有“秘密會談”和“秘密聯系”的事。
當時我聽到這樣一個無中生有的問題時,感到非常驚訝和氣憤。我想,對這樣一個嚴肅的、與彭德懷政治生命休戚相關的的問題,作為一個軍人,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我必須實事求是,不能胡說八道,因此我向他們明確回答:彭德懷同赫魯曉夫在阿爾巴尼亞根本沒有什么“秘密會談”,更沒有什么“秘密聯系”。在阿爾巴尼亞,彭德懷雖然同赫魯曉夫有過三次見面和接觸,但那是禮節性的交談。
第一次是在1959年5月29日夜晚,由赫魯曉夫率領的蘇聯黨政代表團在地拉那的“游擊隊宮”舉行宴會,霍查、謝胡、列希、巴盧庫等阿爾巴尼亞領導人都參加了,彭德懷率領的中國軍事友好代表團全體成員也應邀出席,出席宴會的還有在阿爾巴尼亞休假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總理羅提渥。
第二次是在5月30日下午,阿爾巴尼亞為歡迎赫魯曉夫率領的蘇聯黨政代表團,在地拉那市中心的廣場上舉行有10多萬人參加的盛大群眾集會,以彭德懷為首的中國軍事友好代表團應邀出席了歡迎大會。在群眾大會上,赫魯曉夫同彭德懷見了面,見面時禮節性地相互問候和交談了幾句,霍查、謝胡、列希、巴盧庫等都在場。
第三次是在5月30日晚,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和部長會議在“游擊隊宮”聯合舉行盛大宴會,歡迎以赫魯曉夫為首的蘇聯黨政代表團,由彭德懷率領的中國軍事友好代表團也應邀出席,宴會后舉行了聯歡晚會和舞會。
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會明白,在這么大的宴會場合和群眾集會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彭德懷怎么能同赫魯曉夫搞陰謀,怎么能“密談”呢?另外,赫魯曉夫率領的蘇聯政黨代表團住在“游擊隊宮”,彭德懷率領的中國軍事友好代表團住在“達伊特”大飯店,兩個代表團分別住在兩個地方,相隔甚遠,參加活動也不在一起。很明顯,彭德懷不可能同赫魯曉夫有什么“秘密聯系”和“秘密談話”。其次,對阿爾巴尼亞來說,同時接待兩個國家的大型代表團,這在人力和物力上都顯得相當緊張,特別是小轎車不夠用,兩個代表團只能合用一個車隊。舉行參觀活動時,小轎車先把一個代表團送到這一個參觀地點,而后再用這些小轎車送另一個代表團到另一個地點去參觀。這就是說,兩個代表團很難碰到一起。再說,我們和彭德懷朝夕相處,從未見過彭德懷單獨出去見赫魯曉夫,也沒有看到赫魯曉夫單獨來找彭德懷。所謂他們兩人進行“秘密聯系”和“秘密會談”豈不是天方夜譚?
調查人員說,不對,據有人揭發,就是那天5月30日晚上,在“游擊隊宮”舉行宴會以后,又舉行了聯歡晚會和舞會,一向不愿跳舞的彭德懷回軍事友好代表團下榻的“達伊特”大飯店休息去了,赫魯曉夫就跟著去那里找彭德懷談了三四個小時。
我對他們說,這簡直是瞪著眼說瞎話,當時我們大家都看到,彭德懷是在他的警衛參謀景希珍陪同下回“達伊特”大飯店休息去了,而赫魯曉夫、霍查等,還有我們軍事代表團的同志們仍在“游擊隊宮”舞廳里一起繼續興致勃勃地跳舞,怎么能說赫魯曉夫去找彭德懷“密談”去了。況且,彭德懷不會講俄語,沒有翻譯怎么談?
調查人員說,不對,據有人揭發,赫魯曉夫是用他從蘇聯帶來的懂中文的蘇聯翻譯同彭德懷“密談”的。
我對調查人員說,說實在的,我們連這樣的蘇聯翻譯的影子都沒有見到。
調查人員又說,據有人揭發,赫魯曉夫同彭德懷有“秘密聯系”的渠道,他們兩人在阿爾巴尼亞見面,是事先聯系好的,赫魯曉夫知道彭德懷在阿爾巴尼亞訪問,所以他特意從蘇聯趕到阿爾巴尼亞去做彭德懷的工作。
我說,這不符合事實。實際情況是這樣的。赫魯曉夫率領的由10人組成的黨政代表團(包括蘇共中央主席團委員、書記處書記穆希金諾夫、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元帥和外交部副部長費留賓等)是應阿爾巴尼亞勞動黨中央和阿爾巴尼亞政府的邀請于5月25日先到達地拉那,進行正式訪問,而我們的軍事友好代表團是5月28日才到達地拉那。當時彭德懷還驚訝地說怎么我們事先一點都不知道赫魯曉夫已來到阿爾巴尼亞,怎么他也在這個時候來訪問呢?由此可見,說赫魯曉夫同彭德懷在阿爾巴尼亞見面是事先聯系好的,完全是空穴來風,一派胡說。
1959年6月13日,彭德懷率領中國軍事友好代表團訪問波蘭等9個社會主義國家回到北京后,只過了10多天,彭德懷就去廬山參加中央政治局會議。在廬山會議期間,彭德懷于7月14日向黨中央和毛澤東寫信(即“萬言書”),反映貫徹“三面紅旗”中出現的一些嚴重問題,于是大會批評彭德懷反對搞人民公社。同年7月18日,赫魯曉夫也發表講話,攻擊中國的人民公社。此時,又有別有用心的人向毛澤東報告,說彭德懷在國內反對搞人民公社,赫魯曉夫在國外也反對中國搞人民公社,他們兩人在國內外互相呼應。很明顯,說這樣話的人居心不良,是有意硬把彭德懷同修正主義頭子赫魯曉夫聯系在一起。
在廬山會議上,毛澤東批評彭德懷在國外取了些經回來了。我認為,毛澤東對彭德懷的這一批評倒是正確的,中肯的,切中了彭德懷的本意。
據我知道,彭德懷在訪問波蘭9國時,深感這些國家的經濟建設有條不紊地進行,而我們國內搞“大煉鋼鐵”、“大躍進”等等,打亂了國民經濟的正常發展,致使人民的副食品和生活用品供應緊張。特別是在游覽匈牙利的巴拉頓湖時,彭德懷看到那里休假和療養的軍官及其家屬和孩子們的幸福生活,很有感慨地說:“1956年,他們國家出現了反革命暴亂(即‘匈牙利事件),國民經濟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經過短短二三年時間,他們的經濟就恢復起來了,人民生活有很大提高,軍官們享受著良好的福利待遇。他們的好經驗值得我們軍隊借鑒。我們軍隊也應該有一套制度,要正規化,使軍隊干部和戰士都安心工作、訓練、學習和休息才好。而現在,我們軍隊的正常工作和訓練也被國家的中心任務(指大煉鋼鐵)打亂了。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從彭德懷這些話里可以看出,彭德懷的確如毛澤東所說的從國外取了些經回來了。但是,毛澤東只說彭德懷取了些經,并沒有說彭德懷“里通外國”呀!
更令人驚奇的是,在廬山會議和軍委擴大會議上,為了證明彭德懷有“里通外國”的問題,竟有人拿出一個小本子,煞有介事地念了幾段彭德懷出訪中會見蘇聯領導人時的講話,作為彭德懷“里通外國”的證據。
彭德懷反駁說:“蘇聯人說話我聽不懂,我說話蘇聯人聽不懂,我怎么里通外國?”
此人說:“有一次你和蘇聯人談話,沒有中文翻譯在場,只有蘇聯翻譯,誰知道你給蘇聯人說了些什么?……彭老總呀!我真沒想到你會里通外國呀!”
彭德懷滿懷氣憤卻語氣平靜地回答:某某同志呀!我也沒想到彭老總會里通外國呀!
從上所述,無論在廬山會議和軍委擴大會議上,還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總是絞盡腦汁,想盡一切辦法,使出全身解數,編造彭德懷的所謂“里通外國”的“事實”。
廬山會議之后,彭德懷被免去了國防部長的職務。罷官之后,彭德懷曾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具體談了他今后的打算:準備讀點馬列主義的書,做些社會調查,自食其力地參加一些生產勞動。毛澤東只同意了前兩點,對后一點卻表示反對,認為他年紀大了,不宜再參加生產勞動了。也就在這一年,彭德懷舉家搬離了中南海永福堂的住宅,落戶到北京西郊掛甲屯吳家花園,在那里種地、種菜。但是,彭德懷的“里通外國”的帽子一直還戴著。
上個世紀60年代初,中央在處理一些領導人的“冤假錯案”時,有的中央領導同志說,別人的錯案可以平反,只有彭德懷的案子不能平反,因為他有一個“里通外國”的問題,有國際背景。
20世紀90年代初,原彭德懷辦公室主任王焰告訴我說,在向黨中央和毛澤東上報處理彭德懷案件的第一份報告中說,因為彭德懷犯有“里通外國”罪,建議處以“死刑”。對這個報告,毛澤東沒有表態,也就是說不同意。在第二份報告中,毛澤東也沒有表態,就是說也不同意。這樣,彭德懷的“里通外國”的案子一直拖下來了,長期未能結案。據我所知,對彭德懷的案子,毛澤東一直主張想作為黨內問題來處理。
1974年,彭德懷含冤逝世。1976年,“文化大革命”結束。
1978年12月召開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根據這次全會決議的精神,在黨中央領導同志的關懷下,給持續了近20年(從1959年到1978年)的彭德懷“里通外國”的這個歷史大冤案平了反,正式向世人宣布,給彭德懷平反昭雪,恢復名譽。在1978年12月25日舉行的彭德懷的追悼大會上,鄧小平致悼詞,對彭德懷的一生作了公正而高度的評價,徹底洗清了蒙在彭德懷身上的一切不白之冤。
此時,九泉之下的彭德懷一定會感到無比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