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在發展就是硬道理的時代氛圍中,我們必然遭遇進化論在詩歌甚至更大范圍的文藝中是否能夠成立的問題。在這方面,利奧塔早已給我們帶來了啟示——我們知道,啟蒙現代性話語范疇是一種自我合法化的話語,當這種元話語明確地求助于諸如精神辯證法、意義闡釋學、理性主體或勞動主體的解放、財富的增長等某個大敘事時,我們便用“現代”一詞來指稱這種依靠元話語使自身合法化的科學。也就是說,理性主義、歷史線性發展論、自由解放、普遍主體等等都僅僅是一些基本預設,這些預設在后現代看來,則成為“宏大敘事”。
雪豐谷的這些詩歌中所蘊含的理念,可以歸并為非進化論的進路。在他而言,存在的就是存在的,在心象前面,一切都是表象,同時也是本質。在農業意象已經無法對應于時代復雜境況的時候,雪豐谷告別了南方詩歌中常見的小橋流水與風花雪月的把玩,更沒有將諷世作為重心,而是將主體性浸潤到事象之中,試圖在其中將以往呈二元分裂的主客觀重新彌合。因此可以說,現代性表征在他這里,是將時間之箭扭彎,使得其主體和世界之間,形成一種對話關系,而不是一種線性的投射、漫溢或對峙。這種努力,在文本構成中,起到了減速的作用。在一個強調加速度的時代,無疑,這種努力是需要勇氣的。而在具體文本語境中,我們便大致可以見出這樣的效果:事象紛紜中的一份從容和冷靜,對物與人的具體處境始終抱有同情的理解。在經歷過人生諸多起伏之后,激情已經內化為一片深沉的寂靜。處于這種寂靜中的詩人,當然會覺悟到“牛角尖上認死理,就像衣服上的線頭,末了難逃剪去的厄運”。因此,事物的存在,在他那里,就不能以現象學的還原來看待,而是為了成全主體的心智。這一點,又是需要莫大的勇氣才敢涉獵的。
這種詩學理念,成就了雪豐谷詩歌在世界與內心之間互相轉換的從容不迫的獨特風度,不失個性的豪邁張揚,又不抹煞事物的本真,而是巧妙的取得了一個平衡。這種平衡是來自生活實存的智慧磨練,世事洞明,而在詩歌中,則是在透徹中保有內在的情愫,不是走向虛無,而是始終能在明暗隱顯之間,對物對己都保留一個恰當的分寸和尺度。也正是如他所言,“人到中年,中規中矩。知天命,偶爾與人爭雄,識大體,求大同。”正是這份寬容,使得詩人面對對象的時候,多了一份包容與理解,少了一分苛刻。更多的時候,他不是對對象進行兩值判斷,而是將主體的態度暫時懸置起來,這種表面上的猶豫,隱含著的是謹慎,是對事物復雜性的充分認識,更是對語言兩面性的一種警醒。更多的時候,他懂得要停下槳才能聽清水聲。這種寫作態度和文本氣質,正是河流即將入海時突然的開闊,那樣一種中年的厚重穩健。
約翰?巴勒斯曾說,海洋在它遙遠的深處是清澈而平靜的,而如果它接觸堤岸則變得渾濁骯臟。每一個人都像一個國家,有時我們花很多年時間,進入的才僅僅是其邊疆與外圍。雪豐谷的詩歌有時就給人這種困惑。他的詩歌在觀念層面,走得并不遠,這當然和他不走極端而注重平衡的人生態度有關。這也是我得出他不是個藝術進化論者的原因之一。因此,種種宏大敘事在他看來,都是首先要懸置起來的。在事物的復雜性面前,他在詩中表現出來的智慧,倒讓我想起耶穌基督一段著名的故事:在面對現實的詰問,在生活逼迫你選擇的足以讓你石化的目光之前,真正明智的詩人所采取的策略不是與事物正面相逢以至失明,而是更為智慧和從容——延宕。在延宕的書寫中,使事物持續的在場成為可能。《約翰福音》第八章中說,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之時被拿的婦人,讓耶穌表態。耶穌卻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還是不住地問他,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他。”于是又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耶穌在沙上寫字,實際上就是一種延宕,以此完成“不加解決”的解決,在這種似乎純然是“專斷和消磨時間”的書寫中,原告和被告均變得無話可說,并獲得新生。我想,對雪豐谷詩歌中的現代性特征,我們也可做此類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