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善華
自1978年中國共產黨十一屆三中全會揭開改革開放的序幕之后,中國農村開始了巨大而深刻的社會變遷。這樣的變遷以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先導,接踵而來的則是工業化、市場化與城市化的進程,對于尚未工業化的中西部地區農村來說,則是開啟了其非農化的大門。這也導致了中國農村的巨大分化。如果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社會(制度)變遷對農村家庭的影響來看,那么農村家庭變遷大致可以分成三個階段來加以考察。
第一階段是從1978年到1991年,此階段對中國農村家庭變遷的討論是圍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對家庭功能、家庭結構與家庭關系的影響而展開。雷潔瓊教授則認為經濟體制改革(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對農村家庭的影響是從恢復家庭的生產功能開始的,它使家庭成為生產的組織單位,從而影響到家庭其他功能、家庭結構與家庭關系的變化。這也構成了她主持的國家哲學與社會科學“七五”規劃課題“經濟體制改革以來農村婚姻家庭的變化”的基本理論假設。
另一方面,我們的調查也表明,伴隨著發達地區農村非農化進程的則是家庭(農業)生產功能的日益萎縮。最直接的原因是家庭人均耕地面積的日益減少和農業勞動力大量向非農產業轉移。因此它預示著發達地區農村的家庭制度將逐漸向城市現有家庭制度的轉變:從父系父權的家庭制度轉向夫妻平權的家庭制度。這樣的轉變由家庭生產功能的變化引起,并導致家庭其他功能、家庭結構和家庭關系的變化。
第二階段則從1992年開始,以鄧小平同志南巡為起點,標志著中國經濟開始全面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型。因為中西部地區和東部沿海發達地區在轉型時并沒有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并且因為財政體制改革(分稅制)而導致了其財政資源的枯竭,所以我們首先可以看到的是東部沿海發達地區和中西部地區的社會分化的加劇。當然,因為在全國范圍內的持續的經濟增長,所以中西部地區現代化進程也在加速,大量的工程在興建,大量的公路(高速路)在修筑,所以那里的經濟結構也有很大的改變。只是這樣的改變很難迅速惠及處于中國腹地的交通不便的農村(尤其是山區和丘陵區)。這就使中西部地區農村的發展相對滯后,大多數仍然維持著單一的農業經濟,也使那里的家庭無法脫除生產的組織單位這一根本特質。正如雷因哈德·西德爾在《家庭的社會演變》中所說,生產方式“產生了不同社會階級的家庭生活特殊性”。父系父權家庭制度是與小農的生產方式適應的,只要小農生產方式不改變,父系父權家庭制度就依然有存在的基礎。這樣的父系父權家庭制度體現在家庭功能方面即是以家庭的生產功能為其核心功能,體現在家庭結構方面則是以主干家庭為其基本的家庭模式(從家庭結構這一側面體現家庭制度的家庭類型),體現在家庭關系方面是事權統一的父權家長制,即以男性家長(當家人)掌控家庭各種錢物資源并與其他成員形成主從型關系為特征。
對于發達地區的農村而言,90年代是加速城鄉一體化進程的年代,市場經濟對這些地區農村家庭的影響是隨著其生產功能的萎縮和逐漸消失,以往小農經濟時代那種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逐步讓位于市場交換。換言之,在家庭的經濟功能方面,“消費”功能正在日益凸顯。至于還存在那部分生產功能,其生產的目的,更多地也是為了交換(掙錢),而不是為了自己吃用。
第三階段則是從2000年開始延續至今,這一階段農村社會變遷的特點是各地城郊農村城市化步伐加快,并且迅速向周邊地區拓展。由于長期經濟的高速增長,東部沿海發達地區已經有了相當多的積累,這使它可以提供更多的就業崗位給非本地的勞動力。這就為中西部地區農村富裕勞動力的大量流入提供了可能。而隨著大量勞動力流入大城市,那里的家庭顯著的變化表現為“留守家庭”的大量出現。留守家庭的一大特點是其部分家庭功能被弱化,甚至缺損。
但是,大量青壯年勞動力的外出打工,在改變了家庭成員的職業結構的同時也使農村家庭的收入結構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即非農業收入構成了家庭收入的主要部分,從而使農村家庭的非農化進程不可逆轉。由于打工的收入首先是以個人收入的方式進入家庭的,這樣,像發達地區農村一樣,家庭的“當家人”的權力就被削弱了,而家庭成員的獨立性則增加了。顯然,這是對父系父權家庭制度的基礎的侵蝕。因此,由于非農化進程的加速,中西部農村地區其實也開始了它家庭制度變遷的過程,這樣的變遷與東部發達地區農村有著殊途同歸的意味。
(作者:北京大學社會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