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愛金
“不知蘊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這是宋代著名女詞人李清照《漱玉詞》中詠梅的名句。李清照(1084—1155),齊州章丘(今山東濟南)人,自號易安居士,出身于詩書官宦之家,平生著作甚豐,其詠梅詞雖只9首,但卻曲盡梅姿之妙,梅香之幽,梅骨之傲。宋人是非常看重梅的。所謂歲寒三友,以梅為壽,相約賞梅、折梅相贈、持梅勸酒,甚至召開梅花盛會……如此等等,梅早已滲透在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宋人精神的代表。李清照在《漱玉詞》中詠梅時,不但有效地繼承了前代詠梅詞的傳統民俗觀念,而且有所超越,那就是將自己獨特的情感體驗也融進了詞中。在此,讓我們通過詞人筆下的搖曳生姿、孤標逸韻的梅來了解宋代多彩的梅俗,走進詞人豐富的內心世界。
一 賞梅與雅事
清照向以梅自況,因為高潔的梅魂與她超塵拔俗的情操相契合。賞梅即自賞,詠梅即自詠。宋人賞梅蔚然成風,踏雪尋梅、古剎訪梅,甚至親手移栽、種植梅樹。正如范成大《梅譜》序云:“梅,天下尤物。無問智賢、愚不肖,莫敢有異議。學圃之士,必先種梅,且不厭多。他花有無多少,皆不系重輕。”宋人所賞的梅花品種非常多,有綠萼梅、紅梅、臘梅、緗梅、苔梅、千葉梅等。賞梅的地點也不一樣,屹立山崖的、靜立江邊的、剪下插在膽瓶里的等等。清照最喜歡的還是以皎潔風雅取勝的“手種江梅”和神韻俱佳的庭際紅梅:
手種江梅漸好,又何必臨水登樓。無人到,寂寥恰似,何遜在揚州。(《滿庭芳》)
紅酥肯放瓊瑤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蘊藉幾多時,但見包藏無限意。(《玉樓春》紅梅)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漁家傲》)
梅是宋人心中的“花狀元”,愛梅的李清照常將其襯以白雪、淡月、清笛,營造出一個玲瓏清幽的境界,自己則沉醉其中,小酌低吟、高標逸韻: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漁家傲》)
暖雨和風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蝶戀花》)
從來知韻勝,難禁雨藉,不耐風揉。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莫恨香消雪減,須信道、掃跡情留。難言處,良宵淡月,疏影尚風流。(《滿庭芳》)
《漱玉詞》中也提到了詞人與親友共同賞梅。如《殢人嬌·后亭梅花開有感》里就描繪了客來、酒滿、梅香、歌聲高的熱鬧場景。這是宋人召開梅花盛會的一個縮影,可見梅花在宋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玉瘦香濃,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樓楚館。云間水遠。清晝永、憑闌翠簾低卷。坐上客來,尊前酒滿。歌聲共、水流云斷。南枝可插,更須頻剪。莫直待、西樓數聲羌管。
但若細細品讀,就會發現此時的熱鬧已包含了些許酸楚。因為當時金兵即將南下,宋朝形勢緊迫,故詞有“莫直待”云。想想北宋的內憂外患,又幾曾停止過對宋代文士心靈的噬嚙?正是在這種時代氛圍下,長于思考的士大夫才會對人生的意義、生命的價值等都有深切的感悟。而梅花的清雅、高潔與孤傲,剛好可以用來寄托他們對高潔的人格、高雅的審美情趣的追求。因此清照等文人總是把賞梅與詩酒風流聯系起來,視為雅事,彰顯自己。如林逋的《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謝逸的《西江月》:“且醉杯中綠蟻,休辭笛里清聲。”華岳的《梅次稼軒香字韻》:“梢橫波面月搖影,花落樽前酒帶香”等。
二 折梅與贈禮
西漢劉向《說苑》“奉使”記載春秋時,“越使諸發執一枝梅遣梁王。”劉宋陸凱亦有《贈范曄詩》:“折花(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折梅相贈在宋代依然通行。因為梅在民眾心中的象征意義,無論是清、幽、孤、傲,還是高、潔、奇、韻;無論是贈梅于人還是受梅于人,都是件賞心樂事。
可在李清照的筆下,折梅贈春、寄友的平常用意十分少見,更多的是用來遙寄相思。愛情是梅的一個古老涵義,戀人們折梅相贈,是用來傳達濃濃的愛意。也有許多詞人反用其意,切梅之故事,表相思不得之苦,抒憶念難見之情。如晏幾道《蝶戀花》:“橫玉聲中吹滿地,好枝長恨無人寄”;王觀《萬年歡》:“冷艷一枝春在手,故人遠,相思切,寄與誰。”晚年寡居的李清照也是如此:“折梅”在手,卻“無人堪寄”,孤獨哀苦,令人動容: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一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孤雁兒》)
這與早期的那首歡愉詞“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里嬌羞俏皮的少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詞人的心境有了天上人間的差別,但她把梅作為愛情的象征,作為寄給明誠的一脈心香卻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況周頤在《蕙風詞話補編》卷二評曰:“其清才也如彼,其深情也如此,玉臺晚節之誣,忍令斯人任受耶!”
三 梅妝與插戴梅
李清照《漱玉詞》中屢屢提到在鬢邊插戴梅花。如: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清平樂》)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菩薩蠻》)
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訴衷情》)
最美的莫過于第一首詞中的第一句:雪如飛絮,梅吐清芬。以應時香梅為飾物,插在自己秀發上,多么令人陶醉的情景。但若物是人非,心隨境遷,再遇此情此景,詞人就會惆悵滿懷了。后兩首詞中窺見的是殘破之梅,但借春之微寒、香霧裊裊、酒杯沉沉、醉意昏昏表露的卻是詞人與民族國家共存亡的崇高心靈。若是從民俗的角度來講,這些梅花其實還暗示著當時宋代閨秀非常流行的一種妝扮——“梅妝”。
梅妝起自壽陽公主。《太平御覽·時序部》“人日”條引《雜五行書》:“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宮人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宋詞詠梅時,經常會出現這個典故,如黃庭堅《虞美人宜州見梅作》:“玉臺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但宋代與前代不同的是,女子作“梅妝”時,除了在額上畫出梅形以外,還得在鬢邊插戴梅才算。
有趣的是宋人男女老幼都愛在頭發上插戴梅,并不限于女子作梅妝時。《宣和遺事》“十二日預賞元宵”記曰:“少刻,京師民有似云浪,盡頭上戴著玉梅、雪柳、鬧蛾兒。”宋詞中也有記載。如陸游《湖山尋梅兩首》其一:“短帽亂插皆繁枝。”又如劉克莊《賀新郎頌庵訪梅》:“簪白發,莫教墜。”李清照自然是閨秀插戴梅,韻味獨特了。
至于插戴的梅花,除了自己折、剪,也可以在市場上買到。有新鮮的真花,也有絹做的梅狀頭飾。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六記云:“每逢正月十六日市人賣玉梅、夜蛾、蜂兒、雪柳、菩提葉、科頭圓子”等,所賣均為婦女頭飾。南宋遷都臨安,猶存此風。李清照喜歡插戴的應該是時令真梅吧,人面花容相映襯,更顯得其清雅脫俗了: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減字木蘭花》)
四 梅酒與梅羹
李清照在《蝶戀花》中記載上巳日,為趙、李兩家親族舉辦酒宴云: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據《花草粹編》調下原題,此詞當作于建炎二年(1128)三月上巳日。大家身處亂世,顛沛流離,難得歡聚一堂,此時的親情猶顯珍貴。草草杯盤,雖顯得簡單,但有酒菜有梅子,親人聚會的融洽氣氛已充盈其間。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酒與梅的關系。《尚書·說命》云:“若作和羹,爾唯鹽梅。”看來古代是拿梅子當醋作調味品的。后代民眾也逐漸認識到梅的醫藥作用,將其制成各式具有保健作用的食品、飲料。《本草綱目》果部三品記載:“梅實,味酸平,主下氣,除熱煩滿,安心。”《東京夢華錄》卷七“池上飲食”載:“水飯、涼水綠豆、螺螄肉、饒梅花酒、查片、杏片、梅子、香藥脆梅”。周密《武林舊事》卷六“涼水”中也記有梅花酒。宋代梅子的俗用很廣。要么以梅花泛酒,如“為攜竹葉澆瓊樹,旋折冰葩浸玉杯。”(楊萬里《梅花下小飲》);要么用梅做羹解酒,因為梅酸可以中和酒精,這是極好的飲品。如“脈脈此情誰會,和羹事,且付香醪。”(秦觀《滿庭芳賞梅》);還有摘青梅煮酒的。不知不覺中,梅花酒、梅酒、梅羹就成了宋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五 梅花紙帳
李清照在詞作《孤雁兒》中抒自己的孤寂情懷時,提到了梅花紙帳: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一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紙帳是宋人的日常用品。宋趙希鵠《調燮類編》卷二載:“紙帳……或畫以梅花,或畫以蝴蝶,自是分外清致。”《說郛三種》卷二二載宋林洪《山家清事》“梅花紙帳”事:“法用獨床,傍植四黑漆柱,各掛以半錫瓶,插梅數枝。后設黑漆板,約二尺,自地及頂,欲靠以清坐。左右設橫木一,可掛衣。角安斑竹書貯一、藏書三四,掛白塵一。上作大方目頂,用細白楮衾作帳罩之。”宋朱敦儒《鷓鴣天》亦云:“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間。”可見紙帳上畫有梅花。故李清照此詞下文云“梅心”,云“一枝折得”。這種清雅的時尚一直綿延后世。元代李俊民在《香梅兩首》中還寫道:“一枝瀟灑隴頭香,分付新愁竹葉觴。紙帳不須尋短夢,天涯已無腸。”
綜上所述,李清照的《漱玉詞》折射出了宋代豐富多彩的梅俗,散發著濃郁的生活氣息,為讀者鋪開了一幅宋代風土人情的畫卷。更為獨特的是,詞人瞬息多變的情感點滴和高尚的人格精神也巧妙地借賞梅、折梅、插戴梅、飲梅酒等民俗一一表露,蘊藉深遠。看來,《漱玉詞》在宋代詠梅詞中清雅可人、獨樹一幟,梅俗也立下不小的功勞。
(作者單位:廣西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