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盾
一
“一回生,二回熟”的古諺,對于認識一個城市,大概也是適用的。四個月前,我第一次來到東京。最近因事回國半個月,“再入國”那天便似乎有了別樣的體會。當我重新觀看機翼下的東京灣,當我乘上從成田機場直達三田驛的“京成線”,當我走進慶應義塾大學國際公寓,當我在小書桌前懶懶地打開筆記本電腦——這時候,我開始覺得東京不是一座陌生的城市。第二天睡足起身,乘七站地鐵來到神保町古書店街,在晴明的天空下手提一架行李車閑逛,看寫著“神田古本間まつり”的旗號漫天飛舞——這時候,眼中的東京就顯得有點親切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要和異鄉(xiāng)親近起來,如果我們要適應一個完全孤獨的生活,那么最好有第二次進入。因為在這個時候,我們會發(fā)現(xiàn)適合自己的那把開啟城市之門的鑰匙。
我是通過書市來了解東京的。在我到達東京的第一個星期,剛學會乘坐地鐵,我就光臨神保町了。它位于東京市中心,在靖國通路的白山通路段,向四周星星點點地輻射。它也頗有點閱歷了:在三百多年前的元祿年間(1688—1704),稱“神保小路”;在一百四十年前的明治五年(1872),當許多大學在這一帶興建起來,帶動書籍業(yè)的發(fā)展而形成書店一條街之時,它改名為“神保町”。現(xiàn)在,這里有一百六十家舊書店,可以說是全世界最大的“古書一條街”(日語中的“古書”意思就是舊書)。——盡管我沒有到過“全世界”,但我敢說,任何地方古舊書市的規(guī)模都不可能超過中國和日本,而神保町無疑是中日古舊書市的翹楚。
我的意思是:當我們談論舊書業(yè)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是在談論漢文化。因為在古代——在兩百年以前那個漫長的時間段里,人類所擁有的書籍絕大部分是用漢字寫成的。正因為這樣,在現(xiàn)代人的圖書庫藏中,這些書籍以及關于它們的研究著作,擁有最難消蝕的生命。技術性的知識在不斷更新,人文的知識卻像陳年老酒,因貯藏而日益香醇。由于歷史的原因,漢字便成了這種知識最重要的載體。神保町的舊書恰好可以見證這一點——它們主體上是使用漢字的、具有歷史內涵的書籍。
二
我之走進神保町,其實不光是因為興趣。這正像我之來到日本一樣:不光是因為好奇,而是為了完成一個關于“大陸音樂在日本的遺存”的研究項目。1984年,在我寫作博士學位論文的時候,我就看到過幾種日本的音樂古籍,興奮得很,同時想把類似的書籍看全。這個愿望埋藏了二十多年。現(xiàn)在,曠日持久,它被釀造成了一項工作計劃。其要點是:在規(guī)定的半年或一年時間內,把能看懂的日本古文獻通看一遍,從中搜集符合標準的資料,并予以登錄。
為實施這個計劃,我以訪問研究員的身份,在今年6月住進了慶應義塾大學。這是日本最老的大學,有一百五十年歷史,也有很好的圖書館。第一次走進主館那個十層樓的書庫,我興奮地估摸了一下:館中有三、四百種必讀之書,每天一種,恰好可以在一年里看完。第二次,這興奮繼續(xù)高漲,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圖書館里有一千多種可讀之書。但到第三次,新的發(fā)現(xiàn)卻讓我瞠目了:我看到了一份來自日本音樂史研究所的目錄,它表明,在大學之外還有至少三千種古代音樂文獻。剎那間,那高度的興奮忽然就變成了高度的沮喪。我從此知道,我的計劃很少有完成的可能。
我于是來到了秋葉原和神保町。在秋葉原,我買了一臺掃描儀,打算用它為抄錄工作、照相工作提速。在神保町,我逐一考察了那些老牌書店,擬出了如下一個購書計劃:
(一)《新訂増補國史大系》。這是由吉川弘文館出版的一套日本經(jīng)典史籍叢書,共66冊,主要由官修史籍組成,其地位相當于中國的“二十四史”和“十通”。它包括著名的“六國史”,即成書于公元720年至901年的《日本書紀》、《續(xù)日本紀》、《日本后紀》、《續(xù)日本后紀》、《日本文德天皇實錄》、《日本三代實錄》;也包括一批政書體史籍,例如《令義解》、《令集解》、《類聚三代格》、《弘仁格抄》、《交替式》、《弘仁式》、《延喜式》;另外還包括《本朝文粹》、《本朝續(xù)文粹》、《本朝文集》、《日本高僧傳要文抄》等一批散文體史料書。但它價格不菲:西秋書店開價65萬日元,誠心堂開價38萬日元,日本書房開價30萬日元。也就是說,需要人民幣2萬到4.3萬元。

當然,附帶要買《國史大系書目解題》。這是一部兩卷本的目錄書,同樣由吉川弘文館出版。它對上述57種史籍作了詳盡而權威的解釋,可以說是日本最好的一部史籍目錄。東陽堂開出的價格是2.9萬日元。但也可以分冊買:在慶文堂買上冊,7800日元;在小林書房買下冊,17850日元。經(jīng)濟地看,合人民幣1710元。
(二)《日本庶民文化史料集成》。這是由藝能史研究會編纂、三一書房出版的一套大型資料書,共16卷。各卷內容依次為:神樂、舞樂、田樂、猿樂、能樂(假面戲)、狂言(滑稽戲)、歌謠、歌舞伎、人形凈琉璃(木偶戲)、見世物(雜耍)、游戲、數(shù)寄(茶道)、“南島藝能”、“藝能記錄”,最后還有一個“總合藝能史年表”。就我的工作來說,這套書是很有用的,何況其內容來自古籍,有一半以上寫為漢字。但它同樣不便宜:日本書房的書價是20萬日元,文泉堂的書價是17萬日元,合人民幣1.1萬到1.3萬元。
(三)《群書類從》和《續(xù)群書類從》。這是兩套相互聯(lián)接的書,由專門的“《群書類從》刊行會”刊行,是日本最大的兩套叢書,相當于中國的《叢書集成》。前者刊行于1786年至1819年之間,共530卷,收載1276種圖書,新訂本為30冊。后者刊行于1915年至1930年,除“補遺”外,共1000卷,收載2128種圖書,新訂本為86冊。其中管弦部、游戲部、神祇部、補任部、公事部、文筆部、系譜部都收錄了許多關于音樂的文獻。這書在幾家書店都能買到,其中最便宜的是慶文堂,正續(xù)《群書類從》共20萬日元。
正像《國史大系》一樣,《群書類從》也有自己的目錄書,這就是《群書解題》。它由二百三十多名專家合作完成,對正續(xù)《群書類從》所載三千四百多種圖書逐一作了題解,可以說是日本最重要的群書目錄。我看到了五種代表性的價格:舊本(30冊本),日本書房1.8萬日元,慶文堂2.8萬日元;新本(11冊本),西秋書店3萬元,慶文堂4.5萬日元,日本書房8萬日元。
(四)《大日本古記錄》。這是一套大型的日記體史料叢書,111冊,由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編纂、巖波書店刊行。它收錄了《貞信公記》、《九歷》、《小右記》等一批寫于公元10世紀以前的日記,也收錄了《中右記》、《御堂關白記》、《豬隈關白記》等一批最著名的日記體史籍,顯然有很高的史料價值。而最讓人動心的是:它收錄了一批由宮廷禮樂之官撰寫的日記,例如《言經(jīng)卿記》、《言緒卿記》、《實躬卿記》。它的市價是:西秋書店,100萬日元;東陽堂,140萬日元;一誠堂,150萬日元;小林書房,157.5萬日元。合人民幣6.6萬元到10萬元。
我注意到,神保町的書店是各有分工的,有的偏重古代史書,有的偏重古代文學書,有的偏重近現(xiàn)代學術,有的偏重圖冊。其中有幾家專門的音樂書店,頗多關于日本古樂的專業(yè)書。例如在豐田書房有《雅樂》一書,1.2萬日元;有林謙三的《正倉院樂器之研究》,9千日元;有中西和夫的《佛教音樂論集》,1.7萬日元;有《日本音樂史料集成》中的《南山進流古版聲明譜》,2.6萬日元。不過,這些書我暫時顧不上了。我只能按以金錢換時間的標準,先購買以上四套資料書——那都是書籍中的干貨,買到一本,就節(jié)約了一個日本工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