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秀玲
一部書名毫不香艷,封面也夠不上華美的長篇小說《藏獒》,卻在當年圖書市場創下銷售數十萬冊的佳績。接著,又榮獲一系列官方與非官方的文學獎項。說明這部長篇小說不僅受到讀者的喜愛,也得到了專家們的肯定和認可。
本書作者楊志軍曾經是我的同事,他為人一貫低調,不搞炒作,不事張揚,很少在媒體露面。許多讀者對他并不熟悉,還以為是個“文壇新秀”,其實,他在1988年,就獲得過“全國文學新人獎”,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長篇紀實等20余部。如果溯歲月之河流而上,早在30年前,他已經開始了文學創作。
記得那是1980年夏日的一個周末,我正在忙家務,他和另一位寫詩的同學燎原(現已成為著名詩評家)到我家來了。那時的我,已在《青海日報》當了七八年的副刊編輯,經常有年輕作者上門“求教”,雖談不上有求必應,一般也能和顏悅色,熱情相待。陪他來的燎原和我相熟,交談甚歡,初次見面的楊志軍卻很少開口,顯得十分靦腆。他倆走后,我翻了翻那疊楊志軍留下的《校園詩抄》,覺得學生腔比較濃,加之文藝部的詩稿多如雪片,只選編了兩首,后因版面有限,終未能面世。
一年后,大學畢業的楊志軍分配到《青海日報》社文藝部,成了我的同事。志軍依然是那副靦腆憨厚的樣子,給人留下不擅辭令的印象(后來發現口才極好,能言善辯)。直到半年后,我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他的父親是時任青海省文聯副主席的古洪(后調到省科協任副主席),曾經是《青海日報》最早的記者之一。靠著這些背景,他可以在報社謀得很好的位置,即使當一名副刊編輯,也是不錯的選擇,既輕松又愉快,經常可以受邀看戲看電影,何樂而不為!或許,我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對副刊情有獨鐘,很為這份令人羨慕的職業而慶幸。
然而,志存高遠的楊志軍有著與眾不同的想法,副刊編輯只當了一年,便要求調到農牧部,在農業區和環湖地區跑一段采訪后,又主動申請到牧業區當常駐記者,一竿子插到了最遙遠的“三江源”玉樹州。那里是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寒地區,冬季長達8個月之久,山峰終年積雪,天寒地凍。穿皮襖、吃糌粑、放牛羊、喝烈酒,就是牧區日常生活的全部內容。別人看來苦不堪言,難以忍受,志軍卻無怨無悔,樂此不疲。他很少待在州委所在地結古鎮,而是一頭扎在更加邊遠的基層,經常在雜多草原、曲麻萊草原和康巴人的囊謙草原等地活動。他有時住在牧民的帳房里,有時住在寺院的僧舍里,穿著藏袍,騎著老馬,參加所有的牧業勞動和熱鬧的喜慶活動及神秘的佛事活動。他和牧民完全打成一片,喝酒、吃肉、放牧、喂狗,幫助牧民解決鄰里糾紛、家庭矛盾;傾聽熱巴(藏區民間藝人)講述神話故事和草原傳奇……有一次,他喝多了青稞酒,醉倒在草原上,守夜的藏獒傍著他睡,他也摟著它直到天亮……從此,牧民和他更親了,他和藏獒更近了。
或許,這段生活正是培育《藏獒》的沃土,盡管這部書直到2005年才出版,其實,書中的許多情節早就爛熟于心,歷歷在目。正因為孕育時間如此之久,才能一揮而就,一氣呵成,如有神助,27萬字的作品,只用五個月就寫完改定了。而且一掃過去略顯艱澀的文風,整部書曉暢明白,文字靈動,結構嚴謹,細節精彩,令人嘆服。正如評論家李建軍所言:“《藏獒》顯示的文學才華、生活積累、思想深度及哲學素養,已經不缺大家風范。”
幾年常駐牧業區的經歷,為志軍打下了雄厚的基礎,變成了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富礦,為他以后的“荒原系列”和“藏獒系列”提供了足夠的儲備。當然,志軍的起點也很高,1985年推出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大湖斷裂》就出手不凡,在青海文壇引起了轟動。對于這部反映青海湖生態危機的作品,有人大加贊賞;也有人公開指責,認為作者“嘩眾取寵”、“危言聳聽”,視他為“大戰風車的當代唐·吉訶德”……“義正辭嚴”地正告他:“你這是胡扯!青海湖環一周一千里,這么大的湖怎么會斷裂?”
然而,16年后,據《京華時報》報道:“青海湖衛星影像圖顯示,舉世聞名的中國最大咸水湖分離出了兩個新的子湖。”也就是說,青海湖從中間斷裂了,斷裂成好幾個湖了(加上原來湖東岸的兩個子湖,現在已有了四個子湖)。時間終于證明:“大湖斷裂”并非虛妄之辭,如果不采取措施,保護和治理生態環境,任憑水位下降,風沙侵襲,沙堤延伸,大湖還會繼續斷裂下去,斷裂成若干個子湖,然后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只留下無奈的憑吊和深深的懷念……
《大湖斷裂》問世兩年之后,志軍在《當代》發表了中篇小說《環湖崩潰》,這部振聾發聵之作,在為他贏得“當代文學獎”之同時,也再次引起了爭議。那些破壞過青海湖生態環境的人,攻擊這部作品“歪曲了歷史,夸大了污點,侮辱了草原”……其實,志軍并不想為聞名遐邇的青海湖抹黑,他是在為日趨惡化的生態環境而疾呼!來去匆匆的旅游者看到的僅僅是青海湖的美麗與浩瀚,而他作為常年累月奔波在環湖草原的記者,有機會聽到和看到了青海湖從豐沛走向衰弱的歷史:早在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大面積的開荒地給環湖草原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加上植被破壞,河流枯竭,人口不斷增加,牲畜嚴重超載,原始的生態已蕩然無存,土地沙漠化速度驚人,蔓延之勢致使無邊的荒漠已代替了無邊的草原,飛來的沙山座座相連,宛若海浪。在沙漠肆無忌憚的進攻下,廣袤的環湖草原岌岌可危,浩淼的青海湖日趨萎縮,總有一天,我們將面對卵石裸露的老湖底,流下悔恨的眼淚……
如果說,志軍的文學天分和勤奮精神足以令人折服,那么,他敢于講真話的膽識和勇氣,更加令人欽佩,而字里行間的批判鋒芒和憂患意識也實屬難得。西部環境的惡化已是不爭的事實,可那些聽慣了諛詞的地方官員不愿聽到警策之言,而急功近利的作家們也不愿觸及“敏感問題”。一味較真的楊志軍終于又惹上麻煩,一部《江河源隱秘春秋》的長篇小說,因內容涉及某些單位的“機密”,更大的壓力落到了他頭上,保護他的單位領導也無能為力,他幾乎被逼到了絕境……不過,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一扇大門為他關閉后,另一扇窗戶向他洞開了。志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生他養他的高原,來到黃海之濱的青島,供職于一家報紙,繼續他的創作生涯。
1996年,我回故鄉青海探親,志軍也從島城回到西寧,昔日的老同事們為我倆設宴接風,大家撫今憶昔,感慨萬千。志軍仍像往日一樣,沉默寡言,只字未提即將由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荒原系列”(7部長篇小說),也絲毫未露出遷居海濱城市的優越感。我還發現,他既不喝酒,也不吃肉,只對著土豆、蕃茄、涼粉等素菜下箸,似乎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素食主義者,抑或皈依佛教,成了一名虔誠的佛教徒?或許,他和青藏高原上一路磕著等身頭,朝拜布達拉宮或岡日波欽的信徒一樣,不畏艱辛,百折不撓,虔誠而堅韌地向心中的圣地走去……記得他在過去寫的一篇散文中坦陳:“我原來是屬于冰天雪地的,屬于高寒帶的潔白,屬于虛靜澄澈的所在;我應該生活在雪線之上,應該是一只孤傲的雪豹、一朵冰香的雪蓮、一叢絕塵的雪柳,我想回到寧靜的岡日波欽那慈愛的山懷里頭去。那是我的家,是一個比故鄉的城市更溫馨更干凈的家,是一個沒有欺詐沒有蒙騙沒有恐怖的家,是一個充滿了和平、寧靜、光明的家。”
這段極富詩意的文字,既是他心靈的獨白,也是他堅守寂寞,甘于淡泊的內在原因。即使《藏獒》使他一鳴驚人,財源滾滾,他依然如故,不驕不躁,不圖虛名,連參加全國作代會的名額也懶得去爭。一位記者采訪時問他:“《藏獒》出版后,您的生活發生了哪些變化?您是如何面對成功的?”志軍從容地回答:“我的生活沒有變化,我不喜歡大場面,反感張揚,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寫作,但有時候也會高興,就是聽到有人說‘你的書是我一口氣讀完的……”
“以不變應萬變”,這是志軍當年常說的一句話,這句話,讓他戰勝了人生的某些厄難,也讓他不改初衷,潛心創作,將那塊神秘而壯闊的青藏高原繼續發示給讀者,引起更多的人關注她、熱愛她、保護她、敬畏她,讓她重現超塵脫俗的儀態和舉世無雙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