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歆耕
一個偽命題:電子時代的文學將不復存在
說電子時代文學面臨死亡或終結,并不是我在這里危言聳聽,而是有大量依據的。
最早提出這一問題的是一些西方的文論家。比如沃爾·本雅明、雅克·德里達、希利斯·米勒,都曾對全球化時代的文學命運提出尖銳質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文學命運尚且如此,文學研究的命運當然也不會更好。
有一則來自美國的調查:我們所面對的文學創作和閱讀環境正在發生革命性的變化。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于不久前發表的某個年度題為《美國的讀書活動岌岌可危》的報告透露:一半的美國成年人(8990萬人)在該年度365天內,沒有讀過任何一本書。該報告將該年的統計數字同10年前相比后得出結論:美國的“書盲”人數猛增1700萬人。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會長吉奧·伊亞將這一巨變歸咎于電子媒體的崛起。他指出:“我們看到了一種巨大的文化消費的轉移潮流:美國人正從平面媒體,轉向沉迷于電子媒體。”據我所知,中國的一些作家曾對小說的前景表示悲觀。馬原就在多種場合講過:小說將面臨死亡。上海作家趙長天亦曾憂慮:屬于小說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但我從根本上不同意文學將要死亡的判斷。我覺得西方的一些文論家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把文學與表現文學的載體、工具混淆起來了。紙質媒體隨著電信技術的發展,可能會面臨邊緣化的問題(是邊緣化,不是死亡),但文學永遠不會死亡!文學不會因為表現的手段發生了變化而消失。文學是表達人的情感的一種方式,是人的精神和靈魂的撫慰劑,是一個時代的“心靈史”。只要人要表達自己的情感,文學就會存在。因此,可以說文學與人類共存。但如今的文學已經不是原來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了。擔當記錄一個時代心靈史的任務,并不一定非小說不可,在小說出現之前,文學就有了;在小說衰落之后,文學仍然會繼續完成自己的使命,只是手段和樣式變化了。說到底,我們的作家和評論家們還是有一種傳統的小說情結,把小說看成是文學的主流樣式,甚至錯誤地以為文學即小說了。
隨著社會經濟技術的發展,文學的表現形態和內質總是在不斷地發生變化。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變,正是文學的活力和進步的表現。每一時代有每一時代的文學,舊的文學樣式衰落了,新的文學表現手段又會萌發和繁榮。中國文學史上,從遠古的神話,到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再到明清時代的小說,可謂各領風騷若干年。一種文體在藝術上達到極致后,必然會走向衰落。有人老是說現在怎么沒有曹雪芹、魯迅這樣的大師出現?這種愿望是良好的,不過我認為中國的長篇小說自從《紅樓夢》問世,在藝術上就已經達到了巔峰,后人根本無法超越。物極必衰,這是自然規律。也是藝術發展的自然規律。因此,后世的小說家們,只能無奈地生活在曹雪芹的陰影之下。這是小說家們最不愛聽的話。
我們不能因為文學的表現樣式發生了變化,就說文學邊緣化了,或者說文學面臨終結。那么,現在我們正處在一個什么樣的文學時代呢?如果硬要作一個判斷,我個人傾向于認為:文學的表現方式和內質正在發生一些趨勢性的變化,最明顯的是三個變化:一是影視化;二是快餐化;三是娛樂化——
影視化:文學主陣地的大規模轉移
上世紀90年代以來,就有人哀嘆文學邊緣化了。這之前的80年代,文學刊物的日子大多都比較好過,全國性的文學雜志發行量最高的可達八九十萬份以上,就是省市一級的雜志,發行個十萬八萬大概也不成問題。80年代的文藝出版社,一部長篇小說可以發行到幾十萬冊,更不要說解放初期,一部長篇小說發行幾百萬冊的奇跡了。但是,據此就說文學邊緣化了,顯然是用一種傳統的眼光看現象。我們只能說,用紙質媒體表現的文學(詩歌、小說等)邊緣化了。文學沒有邊緣化,而是主陣地發生了大規模的轉移,那就是影視文學的大行其道。如果過去一部長篇小說,有幾百萬個人在看,那么,今天有多少人在看電視劇?我就這個問題詢問了影視業的有關人士,他們提供的數據表明,中國現有14億多人口,通常有十分之一的人看電視。因此,一部好的電視劇,有一億多人收看,是有根據的。文學怎么就邊緣化了呢?難道影視文學不叫文學?如何定義“文學”的概念,今天需要重新思考。
影視文學的影響力,是紙質媒體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的。有一個現象引人深思:很多當紅的作家,都是因為“觸電”才廣為人知,以前他們的名氣大多局限在文學圈子里。比如莫言的小說,余華的小說,蘇童的小說。如果不是賀歲片《天下無賊》,有誰知道原作是趙本夫的一篇小說?軍旅作家朱蘇進在部隊作家中被評論家稱為“三劍客”之一,而過去普通老百姓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并不多,《康熙王朝》的大獲成功,使他成為影視界的名編劇。隨后,他一發不可收,連續創作了《江山風雨情》、《鄭和》,還有《朱元璋》、新版《三國演義》等。他的名氣才氣,如同名導演和名演員一樣成了一個品牌,成了收視率的保證。
有人以現在年產長篇小說一千多部來說明長篇小說的繁榮和生命力,但是這一千多部長篇小說中有幾部廣為人知?其發行量究竟如何?據我所知,有些長篇小說出版社怕賣不掉,不敢出,作者只好自費出版,然后送給小圈子里的朋友們看看,完全是唱卡拉OK,自娛自樂啊!文學作品從來不是靠數量取勝的,十部長篇小說也有可能抵不上一首小詩流傳久遠。現在有很多被媒體稱為“精品力作”的作品,是作者或某些機構出于多種目的,人為地在那里炒作,炒完了,也就無聲無息了。就是獲茅盾文學獎的那些長篇小說,能讓大家記住的又有幾部?大家讀過的又有幾部?
因此,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小說的時代,也不是一個詩歌的時代。我們要樹立“大文學”的概念,這個“大文學”包括影視。美國文化產業靠什么產生那么高的經濟效益?是因為他們的好萊塢大片與電視劇搶占了世界影視市場70%的份額。而我們的純文學界,老是沉醉在往日的輝煌之中,往往對新的文學形態采取不認可甚至抵制的態度,關起門來從事純文學,卻看不到社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德國漢學家顧彬曾指責,中國當代文學之所以沒有好作品,是因為中國優秀的作家為利益所驅使,都去寫影視劇本掙錢去了。暫且不論實際情況如何,他這種鄙夷影視文學,視小說、詩歌為文學正宗的觀念,我覺得已經遠遠脫離了時代和文學發展的實際。歷史上話劇、歌劇都有很多經典,為何影視劇本不能成為文學的經典?中國的影視劇水平整體低于韓國、日本,更不用說美國的好萊塢,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原因就是大多數中國作家,仍然視影視文學為非文學,并不正宗。而很多文學素養并不高的三四流寫手卻在影視界異常活躍。其實,有很多影視劇,反映生活和刻畫人性的深度和感染力并不亞于小說。我們應該提倡更多優秀的作家重視并投身這一領域,因為目前這是文學的主陣地,是普及率最高為老百姓最喜聞樂見的文學樣式。張藝謀能夠成功,有一個聰明的做法,他的電影都是改編自優秀的小說作品,或是請有文學實力的作家為他度身定做。好的劇本是好的影視劇成功的前提,這是不言而喻的。我在這里并不是提倡所有的作家都去寫劇本,小說仍然需要有人去苦心經營,尤其是長篇小說,仍然代表著一個民族藝術的高度。
快餐化:一個草根文學的蓬勃生長
2008年1月,《文學報》全新改版,由原來的對開8版改為四開16版,由周二刊變成了周一刊,原來的《大眾閱讀》(周末版)只好閑置著,我一直想把它恢復起來。但如果要恢復周二刊,我堅持有幾個前提,一、不能增加現在《文學報》的成本,其次,既不能脫離《文學報》的定位和宗旨,又要能產生經濟效益。幾年前,一位作家朋友曾建議我,可以考慮把《大眾閱讀》改為《微型小說選報》,市場前景肯定好。
我很少讀微型小說,《文學報》也只是偶爾有過一點關于微型小說的報道。這一文體,顯然一直未得到主流文壇的接納,比如:魯迅文學獎中有長篇小說、中篇小說、短篇小說獎,但就是沒有微型小說獎。目前,當紅的作家們也很少創作微型小說,因為大多作家可能對這種文體不屑一顧,它篇幅小,似乎是太小兒科了,靠它在文壇立足很難。但不了解不知道,了解后嚇一跳。我接觸了一些微型小說作家,如滕剛、凌鼎年、生曉清等,也讀了他們的部分作品,我發現微型小說的藝術水準和質量,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一個藝術層次。我眼前豁然一亮。作為上世紀70年代末萌發的一種草根文學樣式,已經蓬勃生長成一片大草原。其數量質量都非常可觀。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到現在,至少有200篇微型小說進入了海內外各類教科書,這里包括大學教材和高中、初中、中專、小學教材。央視春晚的有些小品就改變自微型小說。比如滕剛創作了上千篇微型小說,就我讀到的部分作品,可以說篇篇精彩。有學者還專門為滕剛寫了一部《滕剛評傳》。為在世的當代作家寫評傳,目前在中國作家中也是不多的。但一些作家雖然在讀者和微型小說圈子里很有名氣,卻很難得到主流文學圈子的認可。
那么,目前有多少人在看微型小說呢?某個中學生語文報以微型小說為主打內容,其發行量達到了100多萬份。江西《微型小說選刊》號稱發行量為70萬份。鄭州的《小小說選刊》發行量也很可觀。上海的《故事會》發行到400多萬份,它里面的那些故事,實際上也可看作是微型小說。不用說,這些微型小說報刊的發行量和讀者群是目前所謂的純文學刊物所不能比的,經濟效益自然也很可觀。
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乃至短篇小說讀者群大量流失的時候,為什么微型小說卻一枝獨秀、大行其道?我想,首先是它的篇幅短小精悍,閱讀省時。一篇微型小說短則幾百字,甚至百字,長則不超過一兩千字,不需要占用很多時間就可以讀完。它的篇幅短小如同快餐那樣適應了現代人快節奏的生活。這是微型小說趁勢而起的社會原因。不要輕視快餐,快餐也有檔次高下之分,路邊小攤的盒飯是快餐,福建人開的“豪享來”也是快餐,短短幾年就發展成了全國餐飲百強企業。很顯然,一個民族需要有會做文學“滿漢全席”的大廚,也需要精美的文學快餐。
微型小說廣受歡迎還在于它輕松活潑好讀。而現在很多的小說寫得艱澀難懂,令人難以卒讀。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是享有世界聲譽的小說,但專家們也承認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把它讀完。不要以為微型小說短小,就藐視它的藝術品質。孫犁先生就說過:“短小精悍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文學作品是從來不以長短論高下的。長而好不容易,短而好也不容易。有人說散文“易寫難工”,微型小說也當如此。
娛樂化:起點中文網給我們上了一課
我最早聽說起點中文網是兩年前在南通召開的中國作協全委會上。會上作家葉辛談到了起點中文網,說他們正與社科院聯手辦一個網絡文學寫手的培訓班,我請葉辛牽線,與起點中文網的總經理吳文輝商談了一次。富有戲劇性的是,起點中文網在網絡文學業界運作得那么成功,我作為《文學報》的主編過去對他們卻聞所未聞;而吳文輝先生對創辦了20多年、由文學大師茅盾題寫報頭并撰寫創刊詞、在文學界具有相當品牌影響的《文學報》,此前同樣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可見我們之間的隔膜有多深。這叫“同行如隔山”。吳文輝本人并非學習中文專業出身,他大學學的是計算機,簡直就是文壇的一匹橫空出世的黑馬。這個通常被我們稱為非文學界業內人士的計算機專業人士,卻成功地運作了一個文學網站。這是一個商業神話,也是一個文學神話。
起點中文網是一個專業的小說原創門戶網站。目前,起點中文網收錄有原創作品總數量達200000部,涵蓋都市、奇幻、歷史、玄幻、仙俠、武俠、言情等16個大類內容,總字數高達120億字,每日新增字數3000余萬字,擁有駐站作者數量15萬人,且以每月8000人的數量持續增長。與其簽約的作者有4000人。這些都是寫作水平較高的網絡作家。其注冊用戶已經超過2000萬人,每日在線600萬—800萬人,產生的每日頁面訪問次數為3個多億。
起點中文網成立于2003年5月,一年后被盛大網絡收購,成為盛大網絡的全資子公司。我認為它的成功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們找到了一個成功的文學與市場結合的商業模式,即他們稱之為VIP閱讀模式:即對網絡寫手投給網站上的作品經過編輯把關篩選后再在網站上發表,讀者可以免費閱讀作品的前半部,如要閱讀后半部則需付費。而讀者閱讀一本書的費用是正式出版的紙質圖書的1/5還不到。網站則將收來的費用的50%作為版稅支付給作者。他們支付版稅的數額也完全是市場化的,根據你作品的被點擊和閱讀的次數,決定你的稿酬。這樣,作者寫稿的積極性就起來了,而網站因為閱讀收費獲得了發展生存的資金,這樣就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第二個成功的原因,我自己的閱讀判斷是文學的娛樂化。你到起點上看看就會發現,那上面的作品與我們傳統概念中的作家作品完全不同。不同在哪兒呢?盛大網絡是一個專門設計游戲軟件的公司,起點中文網上的那些作品,也充滿了游戲精神。一句話:好看好玩。不久前,起點搞了一個活動,讓30個省市的作協主席在他們的網上“打擂臺”。我可以斗膽地說,這些作協主席的作品大多不會在網上獲得很高的點擊率。因為他們的那些作品與起點讀者想讀的作品,完全不是一種路子。我還可以斗膽地說,目前中國作協全國會員中起碼有80%以上的作家寫不了那樣的作品。起點上的寫手與傳統的作家在觀念、語言、思維方式等等方面都截然不同。
應該承認:娛樂化,是當下文學同樣帶有趨向性的一個重要變化。有的人視娛樂化為洪水猛獸,擔心會消解文學的崇高精神和理想,其實大可不必。從古到今,我們的文學中從來就不缺乏娛樂精神。也可以說,娛樂也是文學的元素之一。日本人把《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都設計成了游戲軟件。有些學者,有意把《西游記》搞得很高深,非要從中找出什么學術價值。當年胡適就曾指出:《西游記》“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他尖銳地批評有些研究者“走錯了路”,那些以談禪、講道等學說來解釋《西游記》的微言大義,恰恰是“把《西游記》搞壞了”。
我覺得對文學的娛樂化還是應該持一種寬容的態度。文學是多元的。我們既崇敬“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魯迅那樣的作家,也應該欣賞提倡幽默小品的林語堂那樣的作家。張賢亮在談到他新創作的長篇時說:“寫作對我而言就是玩,如果這書寫完了,我就沒的玩啦,所以我慢慢寫。”《南方周末》書評版刊登過一篇書評,標題是《淚是檢驗文學的惟一標準》,眼淚怎么成了檢驗文學的“惟一”標準呢?
我在這里說的文學娛樂化,意思是文學中的娛樂因素在當下被強化了。這肯定與我們的時代環境有關。美國最大的媒體與娛樂顧問機構創始人邁克爾·沃爾夫在《娛樂經濟》一書中指出:“21世紀的貨幣不是歐元,而是娛樂。”我認為,我們對“娛樂經濟”的研究遠遠不如美國。于光遠先生說:“玩,不僅是人類的基本需要之一,還是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之一。況且,有文化的玩,也正是培養馬克思所說的‘高度文明的人的一項工作。”他還說:“過去人們常說,活到老,學到老;現在我還要加上一個‘玩到老。”因此,他現在被戲稱為“玩學家”。我們的革命前輩吃了那么多苦,成千上萬人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就是為了讓他們的后輩過上開心的好日子,中國共產黨人,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才迎來今天的和諧盛世,也應該讓老百姓娛樂娛樂啊!文學為什么不可以娛樂娛樂啊!人民有這種需求啊!
(本文系作者在南京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的演講稿,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