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潔
1930年,二十出頭的奶奶養育了三個孩子和一群雞鴨。那年,一窩雞蛋孵到只剩兩天出殼,母雞卻意外身亡。奶奶只好把雞蛋移至灶頭人工孵化,同時趕緊物色新的母雞續任。奶奶知道,如果雞仔出殼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自己此后要追隨的媽媽,那就會有麻煩。在奶奶將新母雞物色好之前,有四只性急的雞仔竟先出殼了。這四只第一眼看錯了媽媽的小雞仔在此后的日子里總是跟在奶奶的身前腳后打轉,而對“繼母”感情淡薄。后來,這四只小雞仔因為缺少母雞的庇護先后夭折。
在此之前,奶奶及奶奶的前輩們就明白一個理:小雞小鴨總是把它出生后看到的第一個在眼前晃動的物體當作媽媽,而且以后很難改變。所以小雞仔一出世就要和它的媽媽呆在一起。
在奶奶孵雞的同時,萬里之遙的奧地利,一位名叫洛倫茲的小伙子正在觀察一群小動物。洛倫茲從醫學院畢業后回到了位于奧地利北部的家鄉,承續祖業行醫療病,同時從事動物學研究。1935年春天。洛倫茲偶然發現一只剛出世的小鵝總是追隨自己,經過分析排除,他推測這是因為這只小鵝出世后第一眼看見的是人,所以把人當作了它的母親。進一步的實驗證實了這一推測。繼而,洛倫茲總結出“銘記現象”,又稱“認母現象”,并提出動物行為模式理論,認為大多數動物在生命的開始階段,都會無需強化而本能地形成一種行為模式,且這種模式一旦形成就極難改變。洛倫茲借此成為現代動物行為學的創始人,并于1953年獲得諾貝爾醫學生理學獎。
奶奶在洛倫茲之前就知道雞鴨有這種被稱為“認母行為”的現象,但奶奶不能將此推廣至所有的動物,更不能提出一套理論,建立一門學科,所以她與諾貝爾獎無緣,一生從未聽說過諾貝爾和他的那個獎,盡管奶奶幾乎斷了洛倫茲的前程。奶奶與1953年的諾貝爾醫學生理學獎如此的近,又是如此的遠。
洛倫茲出生在醫學世家,畢業于醫學高等學府,一生著述二百余萬字。奶奶出生在農民家庭,沒上過一天學,一字不識。在我父親中學畢業以前,奶奶爺爺前后三代人中沒有一人算得上知識分子。
洛倫茲后來曾在維也納大學及科尼斯堡阿爾貝圖斯大學出任教授,成為當時的動物行為學權威,周游歐洲諸國,一路鮮花鋪道。奶奶的生活半徑不出15千米,去得最遠的是家鄉小縣城,共有三次,三十多歲一次,七十多歲兩次,第四次是到城郊的火葬場。
洛倫茲一生擁有諸多頭銜:醫生,大學教授,科學雜志的創辦者和主編,動物學家,動物行為學創始人,諾貝爾獎得主。奶奶終其一生都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年輕的時候,人們呼她張小姑,出嫁后喊張嬸,再后稱張大媽,最終成了張婆婆。
1942年,洛倫茲被德國軍隊強征為戰地醫生,在刺刀的威逼下救治德軍傷病員。1944年德軍潰敗,蘇軍把他視作德國軍醫抓俘投入集中營,飽經拷問折磨。1948年,他獲釋回奧地利。不久,重操就業。他一邊行醫,一邊從事動物行為學研究,思路仍是那只認他為母的小鵝。奶奶身經民國年間的軍閥混戰、日本入侵、解放戰爭、匪患與剿匪、歷次政治運動,但都沒對她構成太大的榮辱影響,包括“文革”及三年饑荒。奶奶出旱田下水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稀的干的一般都能撈個飽。
洛倫茲膝下三子,長子死于戰難,二子死于疾病,幺子過著常人的生活。盡管殊榮在身,但洛倫茲晚境不佳,孑然一身,郁郁寡歡,終年75歲。奶奶生有六子一女。子女中最得意的是我父親,一名高級教師,學生遠及歐美,包括洛倫茲的故鄉。家庭事件中常被人談起的是我二伯六十多歲時用進城回鄉的兩元車費摸獎,竟中一輛桑塔納轎車(其時車價在十五萬元左右)。奶奶在世時子孫后代已達三十余戶,整整一大灣人家都尊奶奶為活祖宗,但沒一家隨奶奶姓,而隨我的爺爺姓董,盡管爺爺在50歲時就已去世。奶奶是突然老故的,享年84歲。
我保存著兩張照片,一張是洛倫茲獲得諾貝爾獎后的笑,一張是奶奶找到了走失的小雞。問他們誰笑得更幸福,有人說是洛倫茲,有人說是奶奶。
摘自《閱讀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