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凝
在我所熟悉的一條著名的峽谷里,很有些吸引游客的景觀:有溶洞,有天橋,有驚險的“老虎嘴”,有平坦的“情侶石”,還有伴人照相的狗。
狗們都很英俊,出身未必名貴,但上相,被訓練得善解人意且頗有涵養。比如游客拍照時要求狗與之親熱些,狗便抬爪挽住游客胳膊并將狗頭歪向游客,比如游客希望狗恭順些,狗便臥在游客腳前做俯首帖耳狀。狗們日復一日地重復著親熱和恭順,它們的親熱里就帶上了幾分因疲憊而生的木然。當鏡頭已對準它與它的合作者——游客,而快門即將按動時,就保不準狗會張開狗嘴打一個大而乏的哈欠。有游客憐惜道:“看把這些狗累的。”便另有游客道:“什么東西跟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累。”
如此說,最累的莫過于做人。又有人說,做人累就累在多一條會說話的舌頭。不能說這話毫無道理:想想我們由小到大,誰不是在聽著各式各樣的舌頭對我們各式各樣的說法中一歲歲地長大起來?少年時你若經常沉默不語,定有人會說這孩子怕是有些呆傻,你若活潑好動,定有人會說這孩子打小就這么瘋,長大還得了嗎?你長大了,長到了自立謀生的年齡,你搶著為辦公室打開水就可能有人說你是為了提升;遇見兩位熟人鬧別扭你去勸阻,可能有人說你和稀泥。若你直言哪位同事工作中的差錯,還得有人說你冒充明白人。你笑多了是輕薄,你不笑八成有人就說整天像誰該著你二百吊錢。你盡可能寬容、友善地對待大家,不刻薄也不委瑣,不輕浮也不深沉,不瞎奉承也不目空一切,不表現自己也不城府太深。但你千萬不要以為如此旁人便挑不出毛病,這時有舌頭會說你“會做人”。
從字面上看,“會做人”三個字無褒義也無貶義,生活中它卻是人們用多了用慣了用省事兒了的一個對人略帶貶義的概括。甚至于有人特別害怕別人說他會做人,當自己被說成“真不會做人”時倒能生出幾分自得。好像會做人不那么體面,不會做人反倒成了響亮堂皇的人生準則。細究起來這種說法至少有它不太科學的一面:若說“會做人”是指圓滑乖巧凡事不得罪人,這未免對“人”的本身存有太大偏見,人在人的眼中就是這樣?那么“不會做人”做的又是什么呢?若是以“葡萄是酸的”之心態道一聲“咱們可不如人家會做人”,以此來張揚自己腳正直,也未免有那么點兒幼稚的自我欣賞,更何況用“不會做人”來褒揚真正的品德,本身就含有對人的大不敬。
摘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