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解救乞討的孩子

姜燕燕

提要：為了自身安全和想救的孩子，我不時變換不同顏色的帽子、圍巾、口罩，再戴上太陽鏡。孩子們都以為我是便衣警察。

我是一個剛退休不久的上海人，有很多興趣愛好，但我最愛的是孩子。2008年10月29日，是我做腫瘤切除手術出院的日子。我決定給自己放個大假，好好休息休息。于是，我來到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江陰市，從這里，開始了我不同尋常的解救乞討兒童的驚險萬分的歷程。

2008年12月1日

我來到江陰某賓館，感覺這里就是當年在日本住過的東京賓館，所以我毅然決定在這里療養兩三個月后再回上海。

早上一覺睡醒，神清氣爽，我決定出去看看有什么合適的地方小吃可以做早餐。在路邊，我看見一個小姑娘正在做兩腳從身后彎到頭上的高難度的雜技動作，她面前的地上放著一個空鞋盒，很明顯，她在靠這個雜技動作討錢。天氣是那么冷，我忍不住跑上去對小姑娘說：“你不要彎，起來！”她沒有理我。我又問她：“你姓什么？”她把頭轉過去，還是不理我。但是她旁邊有幾位擦皮鞋人告訴我說：“這小姑娘很可憐，一天要這樣呆十幾個小時呢。”我沖動地說：“那我們一起救救她！”可是那些擦鞋人拒絕了，他們說：“我們沒有辦法！因為我們在鄉下生活困難，為了維持家里生活才出來打工。如果我們救她，就不能養活家人了。而且街對面就有監視她們的人，別惹麻煩了。”

于是，我無奈地去買了一杯奶茶給小女孩喝，就離開了。可是走了沒多遠，我又遇見一個乞討的孩子，也做著跟小姑娘同樣的動作，面前的鞋盒上寫著：我餓了，給我幾元錢吧！

然后，我看到了第三個乞討的孩子，他在地上爬著，衣不遮體。

這么冷的天，這么繁華的街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可憐的孩子在乞討？

我看到附近有個城管的辦公室，就貿然進去詢問。一個城管說：“這是政府的事！”他們穿著暖和的棉大衣，在暖和的房間里閑聊著。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沒說什么我默默地離開了。

2008年12月7日

這些天，我每天去看望這些孩子三四次，給他們買吃的、喝的：奶茶、桔子、棒棒糖、肯德基……偷偷送到他們面前，或者有時叫店里的服務員幫著送，我怕太醒目了，被監視的人發現。

我心里，埋了一個很大的念頭，就是想了解這些孩子背后到底有沒有老板？他們晚上住在什么地方？我向賓館要求換一個房間，換到一個可以看到這些孩子的房間，這樣我就可以看到這些孩子每天怎么過來，怎樣回去。今天是住進新房間的第一個早上，我起床拉開窗簾后，就看到一輛電瓶車過來了，小女孩從車里走出來，放下書包就開始彎腰做雜技動作。不到45分鐘，小女孩集滿10元錢，放進書包，盒子里留了一元錢。

由于這段時間我幾乎天天給她買吃的，她對我產生了一點感情，我問她姓什么，她也告訴我了，我又問她：“你有老板嗎？”她說“有”。正說著，她突然很慌張地對我說：“阿姨你快走吧，有人來了！”我趕快故意扔下幾元錢，然后走開了。走過來的人只看了看盒子，沒看我。等那個人走了，我又走過去問女孩：“你們一天要討多少？”“我的指標是70～80元，瞎子每天200元，賣花的200元，討不到回去就挨打……”我聽了心里難受極了，不想再問下去了。

后來我走過一條街，一個瞎子和一個山東癱子也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問他們：“冷不冷？”他們說：“冷，受不了！”我問小瞎子：“你說阿姨是好人還是壞人？”他說：“好人啊！”接著他說：“阿姨你能救救我們兩個人嗎？”我說，阿姨在動腦筋想救你們，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我首先需要了解到他們的住處。

2008年12月20日

今天，我聽到一個人說：“我上班經過的橋下住了許多人，有可能是這些孩子。”我趕快問他那是什么地方，他說是五星橋。我說：“朋友，你能抽空陪我一起去嗎？”當時這個人有點猶豫，我說我支付出租車的費用，他答應了。

我圍上圍巾，戴上口罩，坐在他們窩點的對面。不到一會兒，一個個小孩子從開來的車上下來，還都穿著乞討時的衣服。他們洗臉時拿了一塊毛巾，每個人在臉上擦一下，然后在地上圍坐一圈，應該是吃早飯吧。吃過早飯后不到兩三分鐘，兩個成年人騎著帶拖斗的電瓶車，兵分兩路送孩子，一個向西，一個向北。

此后，我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打車去看一下孩子們，關心一下誰今天沒有出來。然后我會在賓館里看這些孩子每天幾點下班，為了隱蔽，我把房間的燈關上，看得一目了然。平時是晚上8點，星期六、日是晚上9點。因為是繁華地段，來來往往的人川流不息，扔錢的人也多。要下班時，先有一個成年人從乞討孩子的背面或前面走一下，意思就是下班了，小孩子站起來，繞上兩三圈再去坐車。

過了兩天我回上海，為了工作的安全和想救的孩子我從上海帶回了滿滿兩箱衣服，另外又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帽子、圍巾、口罩，再戴上太陽鏡。每次出戰前，我都要照一會兒鏡子，進行一番武裝，盡量改變自己的面目。

我對那些孩子說：“千萬記住，你們要堅強。”每次離開他們的時候，我都會流淚，可憐的孩子們呀，阿姨一個人確實身單力薄呀。

還有就是，今天我發現一個表演雜技的叫小麗的女孩沒有出來，我把幫她買的衣服也帶來了，一等再等也不見她出來。晚上我打車又去了五星橋，遠遠就聽見一個小女孩被抽打的哭聲，我真要瘋了，恨不得下去和他們拼了，可是為了大事我忍了下來。

2008年12月21日

我把窗簾打開，那個女孩出現了。我連忙跑下去問她昨天怎么沒出來。“他們叫我學唱歌，他們唱一遍叫我唱，我一下子學不會，他們打我、踢我。”旁邊擦鞋的人說：“今天她出來就一直感覺不舒服，在發抖。”我連忙找出之前買好的羽絨服、卡通手套和帽子，幫她穿上，小女孩流淚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旁邊擦鞋的男子也流淚了。

我含著眼淚對她說：“小麗，昨天阿姨找遍了整個江陰，害怕你出什么事了。現在阿姨問你，你想讓阿姨救你嗎？”她說：“想！”這時有很多人圍觀，有一個人說：“大姐，你一個人不行的，會出人命的。”我趕快報警，一會兒110來了，把我們一起帶到派出所。

我幫小麗把從里到外的衣服全買好，然后帶她去理發洗澡。在澡堂里幫她脫衣服時，腐爛的臭味撲鼻而來。她沒有內褲，只有一條大人的呢絨褲，外面包了一條小單褲。

干干凈凈回到派出所，警察向她了解情況。她說不清自己家的地址，因為他們臨時住的地方是另一個派出所管的，于是110又把我們帶到另一個派出所。不一會兒從門外進來兩個人，要接小麗，小麗驚呆了。警察問那兩個人：“你們是她什么人？”其中一個回答：“媽媽。”警察又問：“你女兒幾歲了？”她回答：“記不清。”我問她：“你女兒屬相是什么？“她還是回答記不清了。這叫“媽媽”！？后來警察又問她旁邊那個人是誰，她說是小麗的四嬸嬸。警察問他們是干什么的，他們說是撿垃圾的。小麗早在之前就跟我說過，這地方沒有她的親人。

我一直等到12點多，無奈的警察說：“怎么說我們也管過了。”那個所謂的媽一直把小麗抱在手里，捂著這個10歲的孩子嘴和耳朵。孩子看著我，眼睛里都是恐懼。我說我帶小麗去上學，那個所謂的嬸嬸說：“她不想跟你去，我們明天送她回家，肯定讓她上學。”我心里明白，警察腰里有槍，手里有警棍，反而比我更無奈，就這樣小麗讓他們帶走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小麗，我懷疑她被轉到其他地方了。五星橋的那個住處也沒人了。即使這樣我還是沒有放棄救小瞎子的念頭，四處尋找他們新換的地方。

2009年1月14日

我自己叫了一輛車和兩個相識的人，叫他們晚上陪我一起尋找那些孩子的住處，這兩個人的一切消費我全包。

現在接孩子的人狡猾多了，換路線了，他們是小電瓶車，我們是面包車，一旦他們走小路我們一定追不上。我說慢慢等，等定位了再走，千萬不能讓他們發現。電瓶車先向東大轉彎，開了一半他們又回頭，我們的車只好先停在旁邊。回頭之后他們一下子加速了，向北邊開，一共裝了6個孩子（小瞎子在車上）。我們和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終于跟到了他們的新地址。在河邊，那里還停著4輛車，其中一輛是新集裝箱車，大概可以裝50～60名小孩子。有人點火開始做飯了，可是很快他們發現了我們的車，我們趕快開走停到不遠處，不到兩分鐘，那輛新集裝箱車飛速離開。我們第一反應就是記下車牌，但因為偏僻，路不好走，我們沒有追上那輛車，這輛車應該裝了很多孩子逃跑了。

第二天，小瞎子又出來了。我問他：“昨晚你們老板逃了是嗎？”他說是的，現在還有五六個小孩。我堅定了今天必須救小瞎子的決心。于是，我去派出所請求所長幫個忙，派幾個便衣，當天晚上我們到了他們的新地址。我們有警車，還有十幾名警察。他們有那個所謂的媽媽、嬸嬸、老板的兩個兒子。當時我四處尋找小瞎子，沒看到，因為沒有燈，我一邊走一邊喊。終于我看見小瞎子坐在草地上發抖，聽見我的聲音站了起來，我連忙把他叫過來，抱在懷里，他說“怕”，我說：“不要怕，阿姨在旁邊，警察也在。”

警察把那個媽媽、嬸嬸、老板的兩個兒子關了24小時后放了。但我出示了身份證，寫了一張紙條，我說要把小瞎子帶去上海檢查眼睛。然后我把這個孩子帶進賓館，請兩個朋友幫他洗了澡。我發現我的住處周圍有十幾個人監視著。

2009年2月9日

離開江陰的時候，我半夜1點在賓館保安和工作人員的配合下，先把孩子寄放在派出所，然后我再打車回來取行李。

我回來剛下車就看到一個穿橘黃色衣服的中年婦女，她一直在附近溜達。幸好我把小瞎子裝扮成女孩模樣，而且有朋友用車將我們安全送到上海。

到了上海，我和孩子住在一個最安全的旅館，每天都陪著他。大年三十晚上我特意為他燒了6個菜，他說這輩子還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菜。

我帶他去看了眼睛，醫生說沒希望了。我難過極了。

在他臨回家之前，我給他買了手機、錢包、衣服等他喜歡的東西，把和他生活16天的一段日子全都照了相，并讓他帶回了家。

他的歌聲很動人，催人淚下。他的夢想是做一個歌唱家，希望他有這樣的機會。

大年初五中午11點半，他平安到家了，他全家在手機中一個個排隊連聲感謝我，我流淚了。他是不幸中的大幸，得救了，但還有許多小孩子生活在苦難之中。

今天是元宵節，晚上六點多的時候，他給我打來電話說，正跟家人在一起吃團圓飯，我又喜又心酸。

乞討的黑幕我已揭開了——后續救孩子的工作應該誰來收尾呢？

編后手記：相關法律

姜女士在解救乞討兒童的過程中，吃了很多苦，最讓她難受的是“自己的孤立無援”。她不明白，到底應該由誰對孩子們伸出援手？到底誰可以不再讓這些可憐的孩子流落街頭？

根據本刊的了解，對操縱未成年人乞討我國早有法律規定。2007年6月1日實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41條明確規定：“禁止脅迫、誘騙、利用未成年人乞討或者組織未成年人進行有害其身心健康的表演等活動。”第71條規定：“脅迫、誘騙、利用未成年人乞討或者組織未成年人進行有害其身心健康的表演等活動的，由公安機關依法給予行政處罰。”同時還規定，如果構成犯罪的，要追究刑事責任。

2006年8月26日，中央綜治辦、中央綜治委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公安部、民政部、共青團中央等眾多部門共同召開的“為了明天——全國強迫誘騙未成年人流浪行乞整治工作座談會”上，對整治強迫誘騙未成年人流浪行乞進行了細致的分工： 綜治部門、綜治委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辦公室負責協調聯系各部門，整體推進集中整治行動；公安部門負責對強迫誘騙未成年人流浪行乞的狀況進行調查摸底，對個案進行偵查和調查取證，并采取集中行動，對犯罪分子依法提請檢察機關批捕；民政部門負責組織流浪未成年人救助保護中心，對公安機關解救的未成年人進行救助保護，流出地民政部門加強救助；共青團組織負責組織青年志愿者、專職社工配合公安機關進行調查摸底、個案偵查和集中行動，配合民政部門救助流浪未成年人。

但是，有關人士反映，實踐中有很多困難讓法律和有關部門的工作無法順利執行。由于流浪兒童受到不法分子控制或是年齡太小，無法主動尋求救助；有些不法分子又堅稱孩子是自己親生的，相關部門借現行的“自愿救助”原則為由放棄對流浪兒童的救助。他們建議對流浪乞討兒童實行強制性救助，并按規定程序對此類兒童做DNA鑒定，如果這些兒童是被拐賣的，馬上就可以對孩子進行解救。他們甚至建議，即使是父母帶自己的親生兒女乞討、賣藝，相關部門也要追究其刑事責任，剝奪其監護權，將兒童交由當地福利部門撫養。但這些建議目前還沒有得到有關部門的答復。

（摘自《法律與生活》半月刊2009年3月上半月刊）